二月河
晋城,是我们山西之游的最后一站。到这里来,为的是看皇城相府———康熙的大臣陈廷敬的乡居故第。陈廷敬这人,我写《康熙大帝》一书时没有收入作品。原因极简单,我在读清史时手头还没有《清史稿》这部书,是借来匆匆一阅,再匆匆缴还,竟没有读到陈廷敬的传。
或者是另一种情形,是匆匆浏览,只记重点人物,把陈给脱漏了。相府的后人至今为我没有写陈老先生而遗憾。我自己原是不遗憾的,看了相府,觉得挺遗憾的,仔细思量后,又觉得不算很遗憾,是“有点遗憾”。
康熙皇帝8岁登基,15岁庙谟运独智擒鳌拜,亲握帝权,19岁决议撤藩,23岁三藩之乱狼烟未熄之时,又开博学鸿儒科,一网打尽天下英雄,一生收台湾、定新疆、三次亲征准噶尔、6次南巡,拜孔子,祭明孝陵,收拢汉家人心……他的一生真的是波澜壮阔,他自个儿的素质,真的是了得。他的天才是不用说的。但满族人的天才若不与中原文化相结合,相融汇起“文化汇合”反应,无论如何成不了大气候。看了皇城相府,我忽有所感。康熙的文化营养,有重要一部分是来自陈廷敬这些汉家硕儒,通明孔孟大道的老师们,这就好比吃菜,陈廷敬献给他的是“家常菜”。谁能说家常菜不重要呢?然而写小说,要给读者上色香味突出的,于是便是熊赐履、明珠、高士奇、索额图、陈潢这些有惊世骇俗之举的人物,但“家常菜”上得太少,也确实是我写作初期创作理念的失误。
从山西回来,又到了一次江南。那里的人常掰着指头跟我算:我这里出了多少状元、榜眼、探花、若干进士,几何举人。我笑着回应夸奖“林林总总,青竹满山”。
这是很实在的话,那些进士呀、状元呀像竹子茂密,但不是栋梁。江南海岸是一片茂竹,北方竹子少,用一句孙荪的评说:冒出来的,稀不楞的就是参天大树。我初到南阳,便听人们说“李疙痨”怎样如何,后来读了许多书,才晓得是唐肃、代宗时的名相李泌。“李疙痨”是“李阁老”转音,谁知此壶中奥妙?还有山西的名士傅山(青主)。陈廷敬不能算“竹”,是太行山钟灵独秀,根通三泉叶于青云的松柏,只不过傅山这木始终在山里,陈廷敬这木用进了庙堂而已。
我很惊讶相府的规制。就我自己一贯的语言,“古建筑,看了故宫不用再看别的了,”这次看了山西的,知道这话是错了,应该修订为“看了故宫,还要再看山西的,要看平遥,看皇城相府。”
张老总给我们带路———他是这里的书记———相府旅游只是他事业的一部分———看了内外宅,又看陈家墓园。我心中思量的是:这在当时,是否有点逾制了?陈廷敬是大学士,严格意义上说,清不设宰相,大学士就是宰相了。这没错,但若在北京城,相府搞成这样那不得了,肯定是要出政治问题的。即使有康熙赐书,恐怕王府也不能这样“大胆建设”。然而通体看过,陈廷敬又不是个爱张扬的人,很小心的,很道学的硕儒格调。康熙最破格提拔的是高士奇,“一日七迁”,坐直升机也没有这么快,是异峰突起,山珍海味,陈廷敬是老老实实上去的,是家常菜,“家常菜”能做成这样?我听他介绍,心里一直在盘算这件事。
当我听到“陈廷敬孝敬母亲”这话,好像一下子豁然了:两条。陈廷敬是山西人,顾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游,他应有这个心理,京城搞不成这样的相府,可以在山里办。“母从子贵”,子孝尊亲,都是体面事、光荣事,在皇帝跟前也说得嘴响的。再看相府对面半山,也还有一座古堡式的大庄园,亦是气势峥嵘,年代似乎和相府差不多。我又想,陈家的人会不会想“你一个土财主敢搞,我怎么也得比你强些!”是不是这样的?我反正是猜,游相府时就这样想的。所有有御赐之宝的建筑,都极尽张大之事,这样炫耀“乡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就是再宏伟,也不存在“逾制”的事,地方官就无从挑剔。陈家人够聪明。
我们随即又看了这里的工业,张支书的村里还办了五个煤矿,靠旅游,靠煤,这里富得流油。老百姓全都是别墅式的楼,是家居,同时又是小旅社,我问了问,天天客满。司机小陈是陈廷敬的23代孙,他悄悄告我说:“我们摊了个好书记。想事情先想大家才想自己,群众都搬了新楼,他还住老楼里。”这事一下子便明了了,山西是资源大省,似乎全省都在隔着一层地皮的煤山上,旅游资源的优势在全国也屈指可数。看去还是贫富差别不小,我看原因只在“摊了个好书记”,“聪明正直是谓神”,这一方“摊了好书记”,就是“神”了。河南有个南街村,还有个丰乐园,这犹如五台山的香火,山不在高,有神则灵,人气就高,财气是不必问的。
返回郑州时天气不好,但盛暑的“天气不好”正是“天气好”。微雨里汽车在太行山的盘山道蜿蜒而行,云盘雾笼的峰端蒙着神秘面纱,山谷和深涧惟其在雨雾之中,看去更有一般幽深和朦胧的美。进山西半个月了,看得饱,但还没有消化,她的美犹如母亲那样,融融的,容光焕发的温馨。我是山西的儿子,又要回到河南了。该向老乡们说点什么呢?道声祝福?这太平了;说声再见,是废话;赞美几句?大同、云冈的石窟真好,超过龙门石窟,五台山是佛宗最神秘的圣地,太行与吕梁的青山不老,汾河源头的水品质超过任何矿泉水……这都对,但这些话别人都说过了。我想说几句心里话,山西人有着天下最管用的脑筋,多想想办法,把煤的开发搞得充分些。日本人从山西抢走的煤,至今还沉在海底没舍得烧。他们没有资源,把煤的各种化学利用都搞了,剩余的“煤”已是白色,装在塑料袋里,还能再用做烧饭。现在煤好卖,我们能不能省着点卖,在煤的化工使用上多投点资?二是旅游的硬件重视了,“软件”———旅游区人的素质、卫生诸方面能否多多提高?要知道山西人聪明,不仅是会替自己打算,也会精心替别人打算,老山西人的精明,新山西人还需努力学习……这么想着,车已驰出太行。两个小时,山西已在记忆中,这就是现在普通又普通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