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命苦,年轻时,不解怀,后来,一股气生了五个娃。先那两个都小丢了,那个生得虎头虎脑起名叫虎子的,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死了。你说伤心不伤心。最后才又有了翠翠和金宝。金宝小姐姐两岁,金宝长得白白胖胖的。木桥街上的人犯忌讳,谁能,不能叫他能人,叫他憨子心里才舒服。顺而贯之,白也不叫白,黑也不叫黑了。金宝人们习惯喊他黑子。黑就黑吧,黑了结实,黑了健康,众神里边不还有个叫“黑煞神”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惹。二伯二娘他们心里太害怕了。平时人们都喊黑子,偶尔也有人喊金宝的。黑子八岁的时候,二伯得心脏病去世了。
大集体年代,凭工分吃饭。翠翠、金宝还小,就二娘一个劳动力,还置个妇女分。挣的工分少,粮食分得也少。人家挑子担,布袋扛;二娘筐子擓。晒的红薯干,有劳力的人家大簿茓;二娘家用蒿荐圈。
二娘是个傲强的人,不会哭穷,从未因家里困难找过大队。二娘白天地里,跟大家一起出工,休息时间,二娘割草剜菜,青草喂猪喂羊,野菜下锅充饥。晚上纺花织布,逢集卖了,换点吃盐灌煤油的钱。
翠翠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二娘叫她上,翠翠不上,翠翠知道家里供不起。黑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娘叫他上,黑子看姐姐不上,说自己也不上,二娘哭了:“三代不读书,赛似一窝猪。再苦再累,娘也要叫你上学。”黑子拗不过去,上学了。当时上学的几毛钱学费家里都拿不出来,邻里都穷,向谁借?二娘领着翠翠和金宝给人家供销社食堂推磨,推一百斤小麦给三块工钱。黑子的学费交上了。二娘不叫娃们在学校让人瞧不起。
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闹革命,那时黑子上到戴帽初中。学校分两派,什么“摧资”、“八一八”,今天你斗我,明天我斗你,口号喊得震天响,标语贴得满处都是。校长、老师都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学上不成了。
这时,劳累过度的二娘也病倒了。开始二娘觉得头晕,后来浑身发热,医生看了,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先是右腿不能动,接着左腿也抬不起来,瘫了。
老天哪!你就是这样的不睁眼,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这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你叫翠翠、金宝怎么活呀!
十几岁的姐姐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姐姐还真辛苦,既要置工分,又要照顾二娘。黑子想: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不如回家置点工分,多分些粮食实在。二娘虽说瘫痪在床,也要坚持叫黑子上学,即是学不来知识,长个个子也行。黑子坚决不上,脾气跟二娘一样。
黑子学没上成,心眼挺机灵。见啥学啥,见啥会啥。手电简,钢笔管,他一摸就好。
老式锅灶,费柴,像烧窑一样。
七十年代,粮缺,柴也缺。不少人家因没柴烧,一天只吃两顿饭。
黑子在自家的灶台上琢磨着,如何节省柴禾。锅底与灶底的距离不能太高,高了,火苗燎不到锅底,就被后灶的烟筒的风吸过去了;锅底与灶底的距离低了,火苗起不来,就会只沤烟。
还有灶底按放的火篦子,也有学向。放置在锅底中心,火苗起来,燎不到锅底,就吸到锅后了。
老旧锅灶都是修得锅底与灶底太高,火篦子放在锅底中心,火苗几乎都吸到后嗓里,柴也浪费了。
自己琢磨不准,黑子去请教修灶台的老泥水匠。老泥水匠告诉他:祖上都是这样修的,有好办法,祖上早想办法了。领不来高教,黑子不死心,在自家院子里忙乎开了。他搬来砖,和了泥,修着想着,不对,拆了再修 。灶台里空间不能太大,锅底与灶底的距离不能太高。这些他都把握住了,关键是火篦子放在什么位置合适?能不能再往锅底前移移。老泥水匠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有好办法,祖上早想办法了”老祖先的办法都是合理的!他大胆並排用了两个火篦子,燃把柴试试,还有逾过锅底的火苗。火篦子再往前移移,成功了。冲上去的火苗,刚好从锅前舔到锅后,形成了一个大火盘,余烟顺着烟筒出去了。一把柴管教一锅水有响动,两把柴能教水烧开,三把柴能教饭做好。
这个惊动可不小,不亚于现在得个“诺贝尔科学发明奖。”
人们很快都知道黑子会改锅灶这个事了,黑子也忙活开了。六婶喊:“金宝,今儿给我家锅台改改。”花大嫂也喊:“黑子,明儿给我家灶台修修。”人们叫他啥,他都脆声声地应叫着。
瘫痪在床的二娘心里高兴:“俺黑子有出息了。”二娘嘱咐黑子:“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咱可不能要钱,谁没央过谁。”黑子记下了。实际上,黑子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黑子改锅灶的新技术,极大的缓解了人们的烧柴问题。本大队改完了,又修到外大队。有些又通过亲戚关系,修到几十里外的外县。
黑子到婚娶的年龄了,想不到这个“黑”字黑出了问题。媒人给方说,对方叫“黑子”,“什么黑子!?”媒人觉得说漏了嘴。即又纠正说:“虽说叫黑子,白着呢。”任你再说,女方就是不相信。在镇上见了面,姑娘没啥说了。当问到家庭成员时,黑子主动介绍说:“有个姐姐,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媒人急得直示眼色。路上交代过他,女方问啥,说啥;不好的别说,我给你打方圆。女子听后,没再说什么。几天后,媒人捎话过来,说“黄”了,“为什么?”“因为你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
这真是,谁不是妈生的,能是树柯杈上蹦下来的,鸡蛋壳里抱出来的!“黄”了拉倒,有这种心思的人,就是结了婚,对父母也不会有孝心。
以后再说姑娘,见面时,黑子还是捞稠里说:“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行哩行,不行哩拉倒。”姑娘瞪大眼晴,怀疑地看着黑子,自己问过他吗?这个主是不是脑瓜子里有问题?
黑子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窥窥的,有问题不如早说,省得以后生气多不好。
人们惋惜他,都怪他不会说话。二娘见黑子说的姑娘,说一个吹一个,心里急得油煎一般。二娘盼儿媳妇心切,看看翠翠出落得花朵一样,心里有了主意,让黑子叫来了媒人,如此这般一说。黑子急了,跪在二娘床前,哭着说:“黑子不成器,我不能叫姐姐为我跳到火坑里。”黑子坚决不同意,媒人也没了主意。二娘要死要活,黑子劝不下来,交代了姐姐,也几天不在家。二娘没方,依了他。
黑子的事过后不久,二娘托媒人给翠翠找了个人家,才打发了出去。
一番风雨之后,生活又平静了下来。
八十年代,黑子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泥水匠的手艺在方圆也是数一数二的,众人推举他为建筑队队长,领工出外盖房,工钱也少得可怜。二娘交代黑子:“都是穷薄业的,盖个房子不容易,能少要就少要,你要拿最少的一份。”黑子表哥在地区建筑队,人手紧缺时,常叫黑子过去帮忙。还在省人民公园干了几个月活。黑子粗活能干,就是堆砌假山,建造亭台楼阁的细活在建筑队也是叫好的。
在近处做活的话,黑子中午抽空回家照顾二娘;在远处做活,就把二娘送至三里外姐姐家去,不过,晚上一定得到姐姐家见见二娘。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些日子。
一天早饭后,支书黄梦玺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找黑子,说叫黑子到城里亲戚家帮两天忙。二娘在里间听他们说话,嘱咐黑子:“你去,再忙也得去。” 二娘都发话了,黑子更没啥说的。黑子匆匆收拾了一下,到隔壁给我母亲交代交代,也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跟着支书就出发了。
木桥村离县城六十几里,不到晌午就赶到了。支书领着黑子到“金谷宾馆”雅间先歇着,说请个人吃顿饭。
服务小姐捧着菜单,恭恭敬敬地迎上来,请支书点菜。支书瞥了一眼,说:“有上档次的吗?” 服务小姐又从地柜里抽出一本,递上来。支书看着思索着,用笔画了一阵子,几个菜,黑子不知道。
可能来时支书与要约的人已经约好了。看看已快十一点半了,怎么还没动静,支书打开窗帘向外张望。十二点了,是不是又落空了,还是没动静,支书沮丧地坐在圆桌边椅子上不说话。“吱”的一声,门外有小汽车停下,隔窗一看,来了,支书失急慌忙迎出去,拉着来人的手,来到雅间。支书给黑子介绍:“这是咱们县委办公室的尹秘书。” 黑子礼貌地站起来,表示迎接。
来人中等个子,四十来岁,年轻轻的已经鼓起了将军肚,肉嘟嘟的脸上泛着油光。看见黑子,回头问支书:“这就是你说的能工巧匠小黑?”说着也和黑子握了手。
“坐,坐,咱们都坐。”尹秘书客气地示意大家都坐下。支书小心奉上香烟,尹秘书摆手说,戒了。尹秘书呷了口茶,感慨地说:“你老兄真盛情,我要再不赴约,就拂你的心意了。今晌又要得济几个老同事了。干这个差事,不大不小的可真难噢!”尹秘书似有许多为难的事纠缠不开的样子。
“那是,那是。什么事能难住你尹秘书?” 支书微笑着奉承着。
(作者 张家生 刘集镇退休教师)
相关新闻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