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猛是巧云的亲叔伯哥哥,已过而立之年,用乡亲们的话说,人家是一脸的福相,生就的大富大贵之人。你看他身长七尺,紫黑脸膛,天仓饱满,地阁方圆,唇方口正,胸脯横阔。猛子高中毕业那年,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偏巧父亲中风去世,所以复读的愿望破灭了。从此丢下书本,捡起锄把,耕耘土地,侍侯老母。他的事业是从一台打面机开始的。他和妻子省吃俭用,勤劳苦干,终于有了一些积蓄。前几年又把镇上的一个闲置多年的破厂房租赁下来,购置了先进的大型面粉机,取厂名为“猛力面粉厂”。产品有了自己的品牌,“猛白”小麦粉、“猛白大米粉”、“猛金”玉米面、“猛黑”红薯面,早已走上本县家家户户的餐桌。接着,又从别人手里接下一个丝毯厂。那个院子,也由租到买。靠厂门口,临街又盖了一座小楼,家也安在了镇上。所以村里的人,除了跟着他干的几个工人,是不常见到他的。
这天一大早,路二就来到了厂门口。门口是匆匆忙忙上班下班的人,一时间他瞅不到一个熟人。就随便拉住一个人打听,那人随手一指,他忙向指的方向看去,刚好看到猛子媳妇推摩托车从一间屋里出来,后边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路二赶紧上前,结结巴巴地跟人家搭话。
“刘姑娘,刘姑娘。”(我们这里的长辈对晚辈妻子的称呼,不管多大岁数,都这样叫,前面是姓,后面加“姑娘”)。
猛子媳妇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见是这么形象一个人,不觉心生厌恶,皱着眉头问:“你找谁?”
“刘姑娘,您不认识我啦,我是猛子他二叔啊。”
“有事吗?”猛子媳妇已把女儿放到了车上,自己也跨了上去,就要发动摩托了。
路二着急了,急急地说:“刘姑娘,我想借俩钱。”
“没钱。”呜的一声,摩托车已出了厂门儿。
路二回来后见到了巧云,巧云开导路二:“二叔,您找错人了,不能找我嫂子,她抠着呢。听我妈说这几年,她除了认识几个牌友,谁也不搭理。你明儿个再去。噢,对了,和三星一块去。三星在面粉厂里干几年了。”
第二天早晨,路二坐三星的自行车又来到镇上。三星放好自行车,就领着路二上了二楼,进了路猛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放了一套沙发,一个茶几,靠窗户放了一张大办公桌,猛子正坐在办公桌边的皮 靠椅里看材料。三星对猛子说:“猛哥,二叔找你。”猛子只抬眼看了一下路二,就又低头看材料,只对三星说:“你先去吧。”三星就对路二说:“二叔,你先坐着。我去上班了。”路二就坐到沙发上,却一时间手足无措,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农村老翁特有的那种愁苦不安的神情,面孔上带着一种似乎老在胆怯地谛听着什么的表情。再看路猛,还在看那几页纸,又拿出个计算器,算来算去。路二心里没底,手心都出汗了。现在对他来说,一分一秒都难熬。是的,这段时间以来,路二几乎都没有尊严,没有脸面了,但他以前去求助的都是比他强不了多少的穷亲戚,穷朋友。现在,面对这个一直都不理他的大款,他几乎想逃跑了。但是,心底里,还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人穷,志不短,为女儿什么都可以不要,我还没把话说出来呢。”想到这儿,路二稍微平静了下来,他静静地等待着。
差不多过了个把钟头,路猛才抬起头,他一边整理手里的材料,一边问:“二叔,找我有事吗?”
“猛子,我想借俩钱。你妹子今年考上大学,钱还没凑够。”路二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噢。”路猛子只是噢了一声,又没了下文。待他把那几张材料放在抽屉里,才站起身,拿了自己的茶杯子,朝路二走来。他坐进沙发,也示意路二坐下,然后喝口茶。说:“是不是那年拣回来的女娃娃?”
“是啊,是啊。玉珠今年考了省大,光学费都四五千呐。孩子说上不起,要去打工。我舍不得毁了孩子的前程啊。”路二说着,几乎掉下了眼泪。
猛子没有说话,他放下茶杯,从茶几下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捏一些茶叶,倒上开水,再把杯子推到路二面前,同时,他脑子里闪现出十几年前他看到的那个襁袍中露出的小脑袋。那时他七八岁,有一天正和几个伙伴在村西头玩耍,只听来来往往的媳妇们说,二瘸子拣了个闺女,便和几个孩子一起赶到路二家,这时间,路二院子里站了几个老太太、小媳妇,没有人注意这群光屁股孩子。猛子踮起脚尖,看见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包裹,包裹上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呀,难看”。猛子心里这样想就一溜烟跑了。没想到那颗难看的小脑袋,十八年后,居然要上大学了!
此时,猛子嘴角露出一丝儿笑意,随口说:“二叔,你喝茶。”
“哎”,路二双手捧起杯,噘起嘴小心地呷了一口。
“二叔,你要多少?”终于说到了正题。
“一千二千都行。”路二不安地说。
“二叔,你借别人多少了?”
“不瞒你说,除了卖鸡、卖猪和我以前的存款,有一千多一点外,其余全是借人家的。穷亲戚,穷朋友,二百三百都有。”
“那你预备咋还人家?”
听了这句话,路二彻底泄气了。尽管他自己列了单子,确实也不知道何时能够还人家。今天肯定借不到钱了,那么,所有的希望都泡了汤。路二浑身冰凉,痴呆地坐在那里。
猛子一定是看 出了路二的失望,赶紧说:“二叔,别灰心,我是在帮你想办法。你老想啊,四年,两万多,你老今年借,明年咋办?”
“那……那你说……?”
“二叔,别着急,咱俩商个量。我这厂里缺个看大门的,你要愿意干,我每年给你开工资——八千,咋样?”猛子望着路二,心平气和地说。
路二惊呆了,他瞪着眼珠子,张圆了没牙的嘴,样子非常可怕。忽然他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步履轻快得竟看不出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瘸子。他来到猛子面前,就要给猛子下跪,却被猛子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但他却扑到猛子身上,失声痛苦起来。
猛子也不劝他,就这样抱着这个干瘦的老头,让他哭个够。其实,猛子也在心里淌着泪,为自己失去的前程,为眼前这可敬的瘸子。
(作者 涂 强 红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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