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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青年镜头背后的父亲

2015-09-18 13:53 来源:新华网

父亲蹲在地上收拾混乱的厨房

  父亲蹲在地上收拾混乱的厨房

将父亲和自己的脸通过摄影技术呈现在一起的作品《父子》

  将父亲和自己的脸通过摄影技术呈现在一起的作品《父子》

地铁上下楼梯和漫长的换乘,让父亲很不习惯。摄影:米杜

  地铁上下楼梯和漫长的换乘,让父亲很不习惯。摄影:米杜

  属于父亲的半张脸满是岁月痕迹,属于米杜的那半边眼神则显得迷惘又略带固执。两张脸叠合在一起,30年的时光仿佛被抚平,两张脸极为不同却又极其相似,像一个人的两副面孔。  

  “父子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最顺畅的交流,父子之间却不可避免地惊人相似。原来,儿子终究会变成父亲……我不再恐惧变成您的样子。”

  这是米杜北漂的第4年,如果算上读大学的时间,他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8年。

  从宝鸡到北京,1200多公里,一天有6班火车,最慢要18个小时,最快的高铁也要7个小时。8年中,除了新生入学,米杜的父亲只在这两年的夏天到过北京,陪他待上一段时间。

  米杜生于1989年,属于典型“85后”。一米九的身高搭配着堪称瘦弱的身型,黑框眼镜、蓝色棉布衬衫,一头自来卷在脑后随意绑起,加上总是挂在脖子上的沉重相机,全副文艺青年标配,准确地说,他是一位年轻的北漂摄影师。

  “对一个男摄影师来说,大概最难拍的人物应该是自己的父亲。”平日爱写点东西的米杜,在一篇名为《每个儿子都在青春期和父亲不共戴天》的文章里这么写道。

  2015年7月,趁着父亲来北京相聚的20天,米杜挑战了这个“最难拍的人物”,为父亲拍摄了一组生活影像。这组图片故事被中国网的“世相”栏目收录,命名为“父亲来京”。

  这一组14张照片,记录了父亲来京后的点滴:父亲走下火车时的一脸喜悦;父亲蹲下身来擦地、整理床铺;在超市挑选蔬菜;下雨的傍晚撑伞沿着小区的围墙散步……镜头中的父亲和米杜一样瘦削,一样的瘦长脸型和粗眉毛,只有头上的微微谢顶和脸上的皱纹显出些岁月痕迹。

  父亲从家乡扛来10斤面粉

  大学毕业后,米杜一直和两位高中好友租住着北三环西坝河附近的一套小三居。

  房子老旧,工作忙碌,又是男生,三个人一直懒得打扫屋子。小小的客厅里堆着各色酒瓶,破旧的老沙发上搭了一条旧床单充作沙发巾……

  父亲来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帮儿子大扫除。在米杜的镜头中,父亲蹲下身、弯着腰,一遍遍用毛巾擦拭着厨房地面的油污。

  第二件事,是为儿子改善伙食。

  父亲嫌北京的面粉松散,做不出地道的陕西扯面,特地从家乡扛来10斤面粉。

  米杜爱吃擀面皮,常念叨寻遍北京都找不到家乡口味,于是父亲的行李中又加上10袋真空包装的擀面皮。老家特色的臊子、锅盔,还有一件母亲新织的毛衣,装了满满一袋子。

  来自家乡的味道令人无法抗拒。米杜请来表哥和两位室友一起大快朵颐,10袋擀面皮等不到第二天就被消灭殆尽。

  白天米杜要上班,父亲做家务、准备晚上的饭菜,并不比上班轻松。短暂的晚饭后,父亲会和米杜的室友们坐在客厅看看电视。父亲在宝鸡当地一所中专学校当老师,和年轻人有不少共同话题。

  儿子平日工作忙碌,父亲闲暇时会自己在北京城里溜达。由于自小喜爱音乐,他还专程去国家大剧院看了两场演出。

  晚上,父子二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入睡。十几平米的小房间摆不下多余的床,因为居住不便,本来也想来京的米杜妈将照顾儿子的重任全盘托付给父亲。

  父亲最不习惯北京的交通。适应了小城市缓慢的生活节奏,习惯了出门几步远就有公交站,北京“太大了,路太宽,人太多”,尤其是坐地铁上下楼梯和漫长的换乘,让他很不适应。

  对于成为儿子镜头下的主角,父亲很意外。下楼散步的背影、忙碌一天后歪在床边打瞌睡的瞬间都被儿子纳入镜头,他连连感叹“没有想到”,“有一次逛超市,我还唠叨他,这么多人买菜你拍什么?”

  最深的感触,还是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看到“父亲来京”被各大网站转载,父亲也把这组照片转在自己的朋友圈,并给米杜发来一条长长的微信:“在北京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我很开心,还能看高水平的演出,爸爸觉得很值,爸爸也谢谢你。注意休息,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背着母亲辞职去旅行

  “儿子和父亲总有说不清的情愫,譬如儿时的偶像和青春期的仇人。”米杜说,自己在青春期没少和父母拌嘴冷战,而这个“叛逆期”来得有点迟,也有点久。

  “妈妈在短信上祝福我永无烦恼,我知道父母这几年心底的煎熬。‘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不靠谱青年,沟通困难,交流稀少。”25岁生日时,米杜这样总结自己。

  在父亲眼中,米杜是个很少让他操心的孩子,很独立,成绩拔尖。

  但米杜固执,用母亲的话说,有点“读书读傻了”。

  从小爱啃艰深的大部头,让米杜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随之而来的还有顽固和愤世嫉俗。“我是那种世界观很顽固的人,又对亲近的人控制欲很强,所以经常和父亲争执,有时候看电视也要说上几句。”

  父亲则认为米杜“就是幼稚,有很多看不惯的事。”

  父子二人第一次产生分歧是在文理分科时。在建筑业勃兴的本世纪头几年,父亲想让米杜选理科,读清华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而喜欢文科的米杜,当时一心想上北大考古系。

  高考分数出来并不理想,眼看上北大无望,米杜又不肯复读,父亲又将目光转投向人大的经济学、社会学方向,甚至包括只有一个招生名额的中共党史专业。而米杜最终选了父亲最不看好的新闻系,在这些可选项中,好歹算是个带点“理想”色彩的方向。

  关于“理想”,父子二人也起过不少争执。父亲坚持认为理想该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光有理想,连生活都不能保证。你能放心去追求你的理想吗?”

  米杜不这么看。大学毕业的他曾计划去西部支教和长游,哪个选项看起来都和“经济基础”没什么关系。这个不靠谱的计划,终因母亲一句“断绝母子关系”的威胁,未能成行。

  米杜渴望远行,与其被称为“理想”,倒不如说是迷茫:“我不明白生命的意义”。米杜说敦促他远行的导师是“不能再俗”的杰克·凯鲁亚克,那本“毁人不倦”的《在路上》令他“染上了,一生便不能戒掉”——在这部“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中,凯鲁亚克以反抗传统、游离主流的姿态浪迹天涯。

  大学毕业前夕,米杜曾有过一段动荡期。不愿在北京蝇营狗苟地过活,他推辞了提供北京户口的offer,选了成都一家媒体。可一个月实习期刚结束,他又匆匆打包逃离,恐惧成都悠闲的生活节奏消磨了锐气。

  “很多北漂选择留在北京,其实有点无奈。”米杜觉得自己留在北京有些“被动”,但无论交往圈子还是文化氛围,北京显然更包容、也更能留得住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米杜最终还是回到北京,在一家网络媒体扛起了相机。

  工作两年后,米杜始终觉得心愿未了,终于背着母亲辞职,当起了背包客——一段时长三个月、距离两万公里、足迹几乎遍布整个西部的旅行。

  “这是我长这么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米杜觉得这次旅行某种程度上还是“妥协”的产物,可有了这次旅行,小东海的浪花拂面和布尔津的绯红云霞会永远在内心深处缓慢滋养着他,匆忙的北京也不再令人厌恶。

  递交辞职申请书的那个下午,米杜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告诉他,自己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米杜辞去了工作要去西藏旅行。

  大学毕业,米杜真正谅解了父亲

  和儿子相似,米杜的父亲生于1959年末,也是搭着“50后”的尾巴,带着“60后”的特色,属于没能赶上“上山下乡”的那一批人。

  从小在大厂子的家属院里成长,一路“根正苗红”地长大,差一个月19岁的时候进了宝鸡五一造纸厂,成为一名电气焊工。27岁参加厂里选拔,考上了西安的轻工学校,学了三年机械制造,回来就一直做着厂里的小领导。

  90年代的“下海”潮,性子温吞的父亲没能赶上。后来厂子效益越来越差,他无奈办了退休,也换过几份工作,还在北京边上的高碑店捣鼓过一阵子装饰画——也做过几年不那么标准的“北漂”。可动荡的生活让从小习惯了安稳的父亲很不适应,最终还是靠着电焊技术,在宝鸡市一所职校教起了书。

  年幼的米杜曾经对父亲很不谅解,觉得他“不努力”,因为犹豫和贪图安逸而丧失机会。小时候成绩优异的米杜,相信一切都可以通过努力付出等价交换。

  而在父亲看来,米杜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以后要落在哪儿。”

  这句疑问也带着心疼,看着米杜和北漂的几个室友,父亲总“觉得他们太苦了,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凌晨才能到家,难得按时吃饭。”

  “总说我们那代人苦,可我们从没为生存问题发过愁。而米杜这代人,常常为生存问题挣扎。”

  米杜觉得真正谅解父亲,还是在大学毕业,面临进入社会的多重选择时。

  他发现自己也不如想象中勇敢,反倒和父亲一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而这些东西,是他此前一直想要摆脱的。

  父亲觉得米杜要比他有勇气。当年厂里送他去读书,除了学机械制造,还能选广告设计。爱唱歌爱跳舞,有些文艺细胞的他当时动了心思,可人事关系都在厂子里,选了广告设计回去怎么交代?

  “现在想想是有点后悔。”父亲说。

  米杜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选择,如果没想着离开北京跑去成都,先解决了户口问题再调整工作,也许生活会有一些不同?

  米杜说,有段时间,他每天睁开眼就在担心,如果哪天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出去拍片,就会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紧紧攥住——安静地休息成为一种负担。

  那次旅行之后,米杜迎来了长达三个月的无业期,也曾焦躁不安,但米杜并不后悔。他觉得体内有某种东西被激活了,“我开始愈发的‘幼稚’,愈发的‘幻想’,愈发的不屑一顾和坚持到底。”

  “有一个还比较爱的人,一份还比较称心的工作,一个还比较想追求的理想,就可以糊里糊涂地幸福一辈子了。”对于这种被父辈奉为范本的生活,米杜说自己只想报之以“呵呵”。

  米杜想过一种有点“较真”的生活。

  发现父亲无处不在的影子

  2014年的夏天,米杜构思了一组人像,以自拍为主。黑白色调,多重曝光,试图传达他对情绪和影像关系的思考。单调的色彩和光影结合,黑暗之中透露出浓郁的孤独感。

  这组照片里,他将头装进盒子,张开的嘴巴里是自己的眼睛,阴暗背景中只裸露出嶙峋的脊背蜷缩在角落。作为一位新新摄影人,米杜在这组照片上绞尽脑汁,一张照片要拍两个小时乃至更久。思维枯竭的时候,他可以整天呆坐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甚至尝试冰水洗头。

  这样的尽力尝试,放大了一些负面情绪,拍完之后米杜也有些吃不消。米杜说父亲不太喜欢这组照片传递出的阴暗情绪,曾微信留言委婉地告诉他删掉为好。

  但父亲还是参与了这组影像的创作,这个系列被米杜命名为《父子》。其中的一张照片,米杜利用灯光效果和两次曝光,将父亲和自己的脸通过摄影技术呈现在一起。

  属于父亲的半张脸满是岁月痕迹,属于米杜的那半边眼神则显得迷惘又略带固执。两张脸叠合在一起,30年的时光仿佛被抚平,两张脸极为不同却又极其相似,像一个人的两副面孔。

  “年纪渐长,我以为我会和父亲不同,却越来越发现父亲无处不在的影子。我的爱看书、爱电影;我的行为方式、处事习惯;甚至我们都用工作第一年攒下的钱买了第一台相机。”

  对于儿子的照片,米杜的父亲总是简单评价“挺好的”。上次过年回家,米杜发现父亲在床边摆上了《父子》系列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米杜亲吻了父亲的脸颊。

  米杜立马更新了一条朋友圈状态:“娘娘(陕西方言),我爸还真把这张照片摆床边了。”尽管父亲没说什么,可这个举动让米杜心里有些高兴。

  “这是20多年来,我们俩最亲密的时刻。”谈起这张照片,米杜的父亲语中带笑:“拍这组照片的时候挺尴尬的,我们都挺不自然。但出来的效果挺好的。”

  米杜也承认这几张拥抱和亲吻拍得他“心惊胆战”,“拍摄过程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为了拍摄尝试了无数次拥抱,亲吻和拥抱的瞬间很不自然。”但这种不自然,正好准确传递了他和父亲之间那一层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

  “父子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最顺畅的交流,父子之间却不可避免地惊人相似。原来,儿子终究会变成父亲……我不再恐惧变成您的样子。”在2015年的父亲节,米杜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责编:谢瑜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