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鱼肉是应景之物,补充油水或为要旨,讲究一点的人家就设法烧一大砂锅水笋烧肉,一大砂锅霉干菜烧肉,一大砂锅黄鱼鲞烧肉,这三大砂锅厚味年菜静静置于风口,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花花的猪油,待客相当体面。
80年代,在许多中国人的记忆中是一个特别温馨的年代,不断涌动的大时代洪流中,不时会溅起属于个人的感情浪花,有点惆怅、有点伤感,还有点粗糙。特别是当春节以汹涌之势到来之际,拥挤不堪的街头混杂着“十月里,响春雷”的豪迈歌曲和大甩卖的吆喝,每个人的脸上大模大样地写着解脱与企盼,在这样的气氛中,采购年货就是一趟“痛,并快乐着”的旅程。为什么呢?摆在上海人眼前的窘迫现实是,计划经济的尾巴拖得太长,粮票虽然不再紧张,但许多年货还是要凭票供应或走一走后门的。
比方说吧,年前,每家每户都会领到一张集合式大票证,得小心剪成邮票大小一张张,分别购买大黄鱼、小黄鱼、冻鹅、冻鸭、冰蛋、冰糖、花生仁、香瓜子、干发肉皮、线粉、桂圆等。上海人过年少不了一道讨口彩的冷菜:四喜烤麸——这个政府也替你想周到了,做这道菜必备的木耳、金针菜、香菇等,也凭票供应。供应量是有区别的,这取决于户口本上的登记人数,五人及以上算大户,五人以下算小户。我家有四个知青在外地,但户口本上人数不足五人,只能算小户,买大黄鱼什么的,明摆着吃亏。知青回沪探亲得自己带上全国粮票,再去粮管所兑成上海粮票,30斤全国粮票兑换后,就能得到半市斤油票,这是相当重要的资源。当然,知青从外地带回来的土特产,也是让邻居们相当眼馋的。
粮票是珍贵的,郊区的农民往往消耗更大而不够吃,于是就衍生出一个“行当”:农村的女孩子包着头巾,挎着一篮鸡蛋集中在十六铺码头周边,在马路边聚集,有些“领市面”的市民就拿着富余的粮票,十斤粮票可换一篮鸡蛋,过年就足够了。这些女孩子由此而获得一个绰号:蛋妹。
上海人爱吃春卷。过年的餐桌上如果有肉丝荠菜春卷应景,似乎是很有面子的事。但春卷皮子不好买,因为摊春卷皮子是个手艺活,很费时,饮食店里的师傅们紧赶慢赶地摊,也跟不上形势。心一急,锅底的面饼就跟着面团一起上来,俗话管这叫“乘降落伞”。而且时间一紧,皮子没烘透,一叠,就粘成一大块成饼了,买回家一张张撕开,就像揭洗烂了的人民币一样小心。
——等到春卷皮子包荠菜肉丝或黄芽菜肉丝馅,包成一只只小枕头的模样,入锅油炸至金黄色,跟醋上桌,吃得吱溜吱溜,那真是幸福极了。
奶油蛋糕的存在价值是作为礼品,自己一般舍不得吃。当时的蛋糕还分鲜奶油、奶白和麦淇淋三种,前者最好吃,但不常供应,后者最次,味道差,但价钱便宜。奶白最为普遍。三种一般意义上的奶油蛋糕在食品店里都有卖,但一到过年,就成了紧俏商品。
奶油蛋糕要数喜来临、哈尔滨、老大昌等西式食品店最佳,新雅、杏花楼等广帮饭店也不差,退而求其次,是冠生园、利男居、高桥等。抢购奶油蛋糕的情景也颇为壮观,一手高举钞票和粮票,一手抢夺蛋糕。我亲眼看见一个女士抢了一个大蛋糕脱身,洋洋得意之时,因绳子没扎紧,蛋糕啪的一声掉地上,而且印证了西方一句俚语: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
轮到我自己做毛脚女婿时,为买一个奶油蛋糕,托人踏着黄鱼车到静安寺去开后门,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家里等候佳音,直到天黑才拿到,吓出一身冷汗。
奶油蛋糕供应紧张,有时候卖断档了怎么办?营业员就将平时龟缩在角落里的猪油百果松糕摆上柜台应应景。赛过一场芭蕾舞,A角的脚崴了,B角就来救场。
松糕是中式点心,但一直以奶油蛋糕为榜样,圆圆胖胖,喜感极强,面上也堆集了花里胡哨的蜜饯。事实上,松糕在上海“混路道”也有些年头了,至少在清朝就开始在乡村集镇打天下。七宝、高桥、崇明至今还都有自产自销的光荣传统。松糕必须上笼蒸透,否则砸得死人,切开来全家分食,里面有很甜的豆沙。
与油煎糖年糕相比,上海人更宠爱八宝饭,一桌筵席吃到最后,就靠它撑世面了。由于八宝饭在冬天可搁置一段时间,不少人就买几个放着应急。所以供应量也颇为壮观。实在买不到,就自己做。我们家做过几回,从食品店里买来现成的豆沙,糯米饭烧软些,用熟猪油炒匀,冷却待用。做八宝饭是很简单的,碗底抹层猪油,撒些红绿丝等蜜饯,先铺一层饭,中间垫入豆沙,上面再盖一层饭。吃的时候,入锅蒸透就行了。
上海人过年必定要吃汤团,这是雷打不动的风俗。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弄堂里左邻右舍磨水磨粉是一道相当热闹的风景——糯米淘净,浸一夜,在石磨上磨成浆水,再灌进布袋里,吊起滴水,一夜天工夫,米粉就变得像大理石一般白而细了。揉软,摘成一只只键子,裹了黑洋酥馅做成宁波汤团。正在长个头的孩子一口气可以吃二十几个,那时候谁的胃口都非常好。
黑洋酥在冠生园、老大房、三阳盛等店里有卖,但也不容易买到,得排队。买不到怎么办?也可自力更生。买来板油,撕去丝丝缕缕的筋,与绵白糖一起揉紧,腌几天,成了。但在凭票供应的年代,自家做猪油黑洋酥显然是不合算的,要用去若干肉票和糖票。
80年代,社会关系空前宽松,亲朋好友恢复联络,走动积极,动机单纯,过年聚餐成了一大节目,但食材多为凭票供应,彼此的菜单如出一辙。鸡鸭鱼肉是应景之物,补充油水或为要旨,讲究一点的人家就设法烧一大砂锅水笋烧肉,一大砂锅霉干菜烧肉,一大砂锅黄鱼鲞烧肉,这三大砂锅厚味年菜静静置于风口,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花花的猪油,待客相当体面。爆竹声声,倘有不速之客踏准饭点而来,主妇也可从容应对。而现在呢,作为国际化的大上海,居然有人在大年初一去吃麦当劳!
(主笔|沈嘉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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