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来,在监狱的里头,吴昌龙是一个真正的囚徒,随时等待死刑判决的降临;在监狱的外头,姐姐吴华英则成为了一个精神上“囚徒”,四处奔波为弟请命。她说:“这十二年,就像我也被关进了监狱一样,他释放了,我也就释放了。”
2013年5月3日上午9点,福建省高院戒备森严,很多市民四处打听才知道法院正在审理一个“大案子”。
经过长达几小时审判,福建省高院对“福清纪委爆炸案”作出最后宣判,经审理认为,本案现有证据不能相互印证,存在无法排除的矛盾和疑点,无法得出系陈科云、吴昌龙实施了爆炸犯罪的结论,也无法得出杜捷生、谈敏华非法提供了爆炸物和谢清作伪证的结论。
站在法庭上,吴昌龙的内心世界没有波澜。“我高兴不起来,因为本来就是清白的,这一切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为什么却要用12年的时间来证明?” 他说。
这是一个漫长的炼狱。过去十二年,他一直活在“死缓”的审判中,他本人则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处决的囚徒。
在看守所的前几年,因为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吴昌龙曾经想到过自杀,但是想到一直在外面为他洗脱罪名而奔走呼号的姐姐、父母和在日本的妹妹,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们在外面都那么坚强,吃了那么多苦,如果我倒下了,我姐姐也会倒下的,我们就像这个家庭的两根支柱,一根倒下了,另一根肯定也会倒下的。”
当回到家的吴昌龙说到这里时,坐在一旁削苹果的姐姐吴华英脸上突然多了一丝神采。这十二年,她的生活内容和目标只有一件事—“让弟弟回家!”
这个信念犹如一副沉重的十字架,让一个弱女子的生活进入了另一条危险的轨道,她成为了一个精神上“囚徒”。
“这十二年,就像我也被关进了监狱一样,他释放了,我也就释放了。”吴华英说。
为了让弟弟沉冤昭雪,她不知道写了多少万字的陈述材料;拦过不知道多少次领导的车;也不知道上访过多少单位……她在内心也不知道演习了多少次弟弟回家的场景。
当福建高院宣布吴昌龙无罪释放后的第二天,她拆下了外墙上伸冤的横幅。
她特别喜欢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主角安迪说的一段话,“厄运飘浮,落下来掉在某人头上,让我赶上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处在龙卷风的风口上,只是没想到暴风雨会持续这么久。”
黑色100天
吴昌龙早应该拥有“幸福生活”。他初三就辍学了,曾在亲戚的加油站、姐姐吴华英的服装店帮忙,还自己卖过海鲜。最后他通过学习驾驶,应聘到了福清中福公司当司机。
2001年,他的人生进入新的“起点”,新房刚装修完毕,国庆节将与女友结婚,他本人也办理了赴港手续,欲以此为跳板,移民他国。
这是很多福清年轻人的美好计划,但吴昌龙并不知道,他的命运即将被一场爆炸案给改变和摧毁。
2001年6月24日早上8点多,在家休息的福清市纪委司机吴章雄接到一个传呼后,赶到信访接待室门口,触动了一个邮包,当场被炸死。
因此案发生地是政府大楼,事关重大,福建省公安厅对此案挂牌督办。福州市公安局牵头成立由50多名干警组成的“6·24”专案组,时任福清市政法委书记陈振英任总指挥,当时福建省公安厅副厅长兼福州市公安局局长牛纪刚则亲自督办此案。
该专案组发布悬赏通告,将犯罪对象锁定在:近年受纪委立案查处的人员,有爆炸技术的人员。
时任福清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简称中福公司)经理陈科云成为了首个嫌犯,他被会计陈奋真举报财务问题,福清纪委曾介入调查,所以,陈被视为和福清纪委“有仇的人”。专案组决定把侦查重点放在陈科云和他的司机吴昌龙身上。
2001年7月27日晚上9点左右,吴昌龙开车快到福清收费站时,有人朝他招手。他刚把车停了下来,后面就冲出五六个人将他的车围住。打开车门,两把手枪分别顶住他的脑门和腰间,对他说:“不准出声,否则就毙了你”。
就这样,他被戴上黑色布帽、脚镣和手铐,当时他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后来,到了戒毒所,他才知道自己成了“嫌犯”。
接下来就是他人生中的“黑色100天”。
吴昌龙在《一个“死囚”的自述》中写道:他们将他双手铐在窗户上,轮番体罚,录口供,不让睡觉。因为长时间吊着,几天下来,他的脚肿得很大,腰也站酸痛。每天只让他吃一餐饭,甚至有时连小便都不让他去。“我被他们折磨得痛苦不堪,人也瘦了一大圈,加上我本身就有严重的疾病,身体承受不了他们这样的折磨,人也变得无精打采。”
审讯中,吴昌龙只反复表达一个意思:“你们抓错人了。”但这样辩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此案已引起福建省高层领导的注意,但迟迟不能定案让急于交差的相关领导们有些恼火。
刑讯持续了长达一百多天。吴昌龙说:“当时感觉一秒钟就好比有一年的时间那么长。”
在那些日子里,唯一的“幸福”是,那值班看守的刑警见他实在是太疲困了,就偷偷地让他睡了几个小时。
“恐怖事件”
吴昌龙“失踪”最初,吴华英和家人们并不知情,焦急万分。
吴华英刚从不幸的婚姻走出来,与前夫杜捷生刚办完离婚手续,从福州搬回福清弟弟家住。在那段失落的日子,因为有了弟弟的照顾和呵护,她“过得很开心”。
手机打不通,吴昌龙女友家人说没去他们家,拨打他同学和同事朋友的电话,均了无音信,这让吴华英的心“跌入无底深渊之中,一直往下坠……”
作为吴昌龙的领导,当时陈科云并不知自己也身处险境,他召集公司员工,协助吴昌龙的家属四处寻找,甚至去了公安局、派出所报案。但均一无所获。
“这个过程是很煎熬的,但凡是哪里听说有什么尸体,我都要跑过去看,但又十分害怕是弟弟。”吴华英说,“我的心被黑夜吞噬了、空空荡荡的。”
正当家人完全绝望时,警方通过其他人辗转通告:人活着,在公安手里。
吴华英急匆匆赶到福清市公安局。福清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办公室主任陈振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协助调查一些事,并让家人放心,吴昌龙住在宾馆里,待遇很高,每餐都有鱼肉。
直到当年9月的一个早晨,吴华英才知道弟弟吴昌龙被关在福清市戒毒所。在戒毒所大门外的一个空地,她看到了吴昌龙开的那辆马自达轿车,她给弟弟挑的那副墨镜还在里面。蹊跷的是,车牌被换了号码,车轮上沾的泥巴还未干。
2001年9月11日,美国“9·11事件”成为全世界话题,“福清纪委爆炸案”也顺道升级成为“恐怖事件”。《福清市公安局融公通[2004]342号关于依法审查“6·24”案件犯罪嫌疑人的情况报告》中第二页第四行写道:一是“6·24”案件案情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系恐怖事件……
案件升级之后,9月13日,中福公司经理陈科云、谢清夫妇被福清市警方抓捕;
9月18日,吴昌龙被迫做出了第一份有罪的供述。吴昌龙实在不忍心去胡乱供认和牵连生活中的同事和朋友,只“供认”曾经给姐姐吴华英婚姻带去痛苦的男人—杜捷生。杜捷生随后也被警察带走。
至此,福清警方先后逮捕了吴昌龙、陈科云,怀疑他们二人因为“私仇犯案”,至于杜捷生、中福公司职员谈敏华以及谢清因“协助二人而被捕”。 遂后,警方向海内外宣布“6·24福清爆炸案”侦破。
“一个普通的爆炸案要升级成恐怖事件,这简直不像话!”福建法炜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林洪楠说。
1962年,林洪楠从北大法律系毕业,在公安部门工作了三十年,从福州市司法局退休后从事律师工作,接了许多福建省内难啃的案件。因为他是福清纪委爆炸案最早参与辩护的律师,福州市相关领导对他“非常不满意”。
陈科云等人的家属曾向媒体介绍,在案件侦查期间,陈的弟媳黄秀芬多次接到匿名电话,称知道真正的凶犯,并提供了诸如一小块炸药样本等物证,黄秀芬跟律师林洪楠将通话录音向福建省公安厅报告,但得到的答复是“案子已告破”为由,拒绝立案。
之后不久,黄秀芬去了阿根廷,但不到一个月就被不明身份者枪杀在异国的街头。
真正的犯罪者逍遥法外,此案成为谜团,众多“背黑锅”的涉案人员身心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相关新闻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