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自我
自从5月30日从看守所回到家里,邓明建每天都会被记者包围,甚至连上街买菜都要被摄像头追踪。心里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个子四川男人,嘴角总是保持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寡言,声音很小,说话时候甚至都不好意思抬眼看人。他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别人,母亲去世那天的细节已经讲述了无数遍,但只要有记者上门,还是会从床底下摸索出两盒牛奶招呼着。他表示拒绝的方式只是沉默不语。
我第一次见到邓明建,是在6月6日晚上。重获自由一周后,这是他第一天去上班,新工作是在一家机械厂里做螺丝。早晨8点上班,晚上20点下班,一盒子的螺丝80个,总共8毛钱的加工费,这一天他一共做了70多盒,挣了50多块钱。没有底薪,按照这个速度干下去,一个月的工资不过1500元。
现在的出租屋位于番禺石碁镇官涌村,一座两层简易楼房被分割成若干个单间,不足8平方米的空间里,集中了卧室、厨房和厕所,月租金100元。床上的毛巾被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邓明建说这是在看守所养成的习惯。他还没来得及适应没有管教的日子。
看守所的日子一共持续了一年零半个月,这大大出乎邓明建的设想。“刚开始派出所叫我去问话,我还以为问完就能回家呢。”他的回忆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可是,等了又等,后来听看守所里的号友们说,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大的罪。”
5月30日,邓明建案在番禺区法院开庭宣判后,邓明建步出法院接受媒体采访
警察的出现,也完全不在邓明建的预料中。他睁大眼睛告诉我,在他的老家——四川阆中一个名叫金子乡的山区小镇,老人们去世后,只要招呼亲友邻里来帮忙就是。那里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亲人离世与殡仪馆、警察都扯不上关系,悲痛之情也很快会被忙碌而琐屑的丧葬事宜所代替。无论是自杀还是自然死亡,生死只是自家的事儿。
可是,去年5月16日上午,当73岁的母亲在出租屋里喝农药自杀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远远超出了邓明建的生活经验。他先是打电话叫回了在厂里上班的老婆华素英,然后两个人骑自行车去附近街上买了些纸钱和贡品,回到出租屋后给母亲换上寿衣。接着,他又找到管生产的厂长刘建明,问人死了该怎么办。刘的老婆与邓明建是老乡,这是他在异乡唯一能够求助的人。刘建明也说不太清楚,让邓明建先联系殡仪馆。电话打给殡仪馆,“可接线的工作人员说应该先报警,让警方开死亡证明才能火化”。
中午,派出所的警察来了。进出租屋后,他们看到一个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已经死亡,可是,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简单询问后,邓明建被带走,这一去就是一年。
根据判决书所述,当天下午,邓明建在派出所就原原本本交代了事情经过。警察的问讯根本没费什么劲儿。“我哪知道那是犯罪啊,心里想,听妈妈的话还有错吗?”其实,除了懊悔之外,邓明建心里对母亲也有点怨言:“20年来都是我照顾她,她知道我最听话,可临走了还这样忍心害我!”沉默一阵后,他自言自语道:“也不怪她,我都不知道是犯罪,她就更不知道了。”
5月16日那天发生的一切,是当晚我们的谈话中,邓明建最不愿提及的部分。也难怪,那是他心里最痛的部分。其实,判决书里已经做了非常详尽的描述:早上,邓明建像以往那样喂母亲吃了稀饭后准备去上班,可母亲不让去,非要他在家陪着。邓明建答应了,他去厂里请了假赶紧又回到家。母亲抓着他,几乎是哀求他去帮忙买瓶农药回来,卧床近20年的老太太下定决心要自己结束病痛,她最近连续摔了两跤,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已经差到极点。邓明建后来犹豫着答应了,他骑自行车到3公里外的供销社,问售货员什么农药杀虫最厉害。售货员推荐了两种,并说勾兑起来效果最好。邓明建花了29块钱买下了这两瓶农药,回到家,他在母亲的要求下,拧开盖子勾兑在一起,递给了母亲。老太太仰头喝下四五口,躺下就睡了过去。邓明建把药瓶子扔到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开始准备张罗母亲的后事。
这就是案发经过。在看守所里,小学未毕业、已经40岁的邓明建第一次认真读报纸,第一次认真看电视新闻,第一次听人跟他讲起法律条文,当然,都是被要求完成的任务。在会见律师唐承奎的时候,邓明建坦言自己看报纸时很多内容似懂非懂,但最起码,一年后他终于明白一件事:“不管是好心还是坏心,不管是多亲的人,帮别人去死就是不对的。”
5月30日,邓明建的妻子华素英(前)在庭审现场
瓦解的家庭
在邓明建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性格强势,甚至有些霸道,父亲则是老实巴交的农民。1991年,邓明建举行完婚礼的第二天,母亲却突然得了脑血栓,一只胳膊抬不起来,半边身子也开始麻木。当时,母亲才五十出头,这个年纪,在他们四川老家,正是脑血栓病的高发期,俗话叫半身不遂。严重的时候,母亲甚至不能言语,生活已经无法自理。
妻子华素英是1995年来广州打工的,当时,她和邓明建的儿子已经3岁多,仅依靠家里1亩多山地的粮食产出,甚至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华素英决定到广州投奔早一年来打工的姐姐,住在番禺石碁镇的南浦村,进入附近一家鞋厂。邓明建没有一起跟来,他要在家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
其实,邓明建并不是家中独子,他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可是,生性要强的母亲常年卧床,性格变得更加暴躁,母女关系紧张,姐姐们甚至平日很少回娘家。弟弟的遭遇更离奇,邓明建介绍,弟弟曾结过两次婚,可先后两个媳妇都因为与母亲的婆媳关系不好,“被妈妈骂走了”。后来,弟弟只好“倒插门”,“嫁”到了隔壁一个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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