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业者的“江湖”与“剑谱”
走在株洲的主干道新华路上,方清明面朝着高楼,指指点点。“这个世贸广场,多漂亮的楼盘,我们拆了四五年呢!那个中央商务广场,我们的拆迁户就住里面,每次到这儿我就很舒服,有成就感,我热爱我的事业。”
方清明是长沙盈科律师事务所的市场部经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拆迁工作者,已从业6年,受雇于长株潭多家拆迁公司,对拆迁项目进行全盘策划和实施。
这一点都不奇怪。实际上,从中央到地方关于拆迁的法律法规繁冗,拆迁过程需要调和的利益和矛盾也复杂,只有专业法律人士才能兼顾协调好各方利益。不仅如此,在拆迁界可谓“专家云集”,既有从事建筑行业几十年的工程师,也有干了一辈子的会计师,更有资深注册造价师、审计师。
在因拆迁引发广泛矛盾的背景下,拆迁队常被“妖魔化”,被认为是一帮态度恶劣、手段野蛮的人。如果抛开那些最刺眼的例子,以平实的眼光来看其中的大多数,拆迁——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谋生饭碗。
实际上,拆迁公司在拆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须制作一套开发商、政府、拆迁户三方都能接受的拆迁方案,以最短的时间、最稳妥的方式把房子拆下来。株洲市第一家拆迁公司可以最早追溯到2004年,到2012年当地的拆迁公司已发展至5家,拆迁从业者,多达百人。
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管窥城市发展中最深刻而又最细微的矛盾。
拆迁这活儿
苏向阳是其中的一员。他今年62岁,是株洲拆迁界的“带头大哥”。退休前,苏曾在当地房产局担任过领导,先后在房管所、拆迁征收科等实职部门工作过,谙熟有关拆迁的各项法律法规、政策措施、操作步骤。
退休前,苏曾对下属区县的房屋普查工作人员进行培训,并使株洲市成为“全国房屋普查先进城市”,代表湖南省去北京汇报。苏的学生称他的培训为“房普军校”。因株洲话“房普”与“黄埔”同音,苏也被称为株洲拆迁界的“房普军校校长”。在他的徒弟中,不少人被地产公司高薪聘去做顾问,有些人另起炉灶做上了拆迁公司老板。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城镇化改造的发展,苏被聘专职指导房屋拆迁工作。2004年,株洲首家拆迁公司成立,他被请去当顾问。之后,他受邀于株洲多个拆迁公司,为他们开办讲座。苏本人编写了一本200页《拆迁工作手册》。
在株洲县碌口镇的汽车站拆迁现场,苏向阳正忙碌其间。这一项目涉及到20多家住户拆迁。
见记者对拆迁感兴趣,苏上起课来:“如果被拆迁人说谈拆迁的莫来,我会跟他们说,那你就把我当讨米的、要饭的,我来喝杯茶,他说那可以,让我进去。进来后,我就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家里几口人,老人孩子还好吗……他自己主动谈起拆迁。我就告诉他哪些是政策允许的,哪些是不行的。马上就变主动为被动。”讲到这儿,苏吐了一口烟,“你不能把自己当成政府公务员,做人要低调,说话要和气。”
一般来说,拆迁公司的“作业流程”是:接受拆迁委托——入户调查摸底——制作拆迁方案——张贴征收补偿公告——帮助申请拆迁许可证——正式拆迁。
其中,入户调查摸底,是拆迁的基础工作,主要看其房屋结构设施、人际关系、拆迁意愿和补偿要求。“吃拆迁这碗饭,社会知识远比专业知识重要。”苏说。
翻开《拆迁工作手册》,这本内部小集子用专门章节讲述“如何进入拆迁户家中”,光与人打招呼的用语,就罗列了一页:“老兄,好像我们在哪里见过,好面熟!”,“您一身福气!”……
曾以打民事官司见长的方清明对此深以为然,“我们去上户,让人签字、画押都是可以做到的,人家信任我。”
在《拆迁工作手册》中,要求拆迁谈判者掌握“上户四技巧”、要求谈判者要“十听”。当然拆迁工作者的“效率”,也会得到相应体现,项目部会划一笔钱奖励一次性通过的上户调。
上户摸底之后,拆迁公司根据拆迁户的诉求、政府政策、房屋结构、房屋评估价,制作一个拆迁概算提交给房地产公司。一旦方案通过,正式张贴征收补偿公告。
这一阶段,是矛盾爆发的多发期。“拆迁户希望得到更多的补偿,而开发商则希望投入最低的成本,我们夹在中间很为难。”苏说。
房屋评估公司是根据一套公式计算房屋的价格。评估因素除了考虑区位、用途、建筑面积、装修,还要考虑如房屋建筑结构、折旧、同地区旧房市场价等等。“有时评估价实在太低,我们会根据拆迁户诉求提高评估价。”苏向阳说,但再怎么调,上浮的价格也不大,因为评估公司是根据房屋本身的价格计算,而拆迁户想要的是房地产的价格,不但有房价还有地价。
对此,地方政府想到的一个办法,即在评估价的基础上,增加30%的“奖励性补贴”。苏在现实操作中则想到的另一个办法,按1:1.3的比例进行产权置换——即你有100平方米的房子,可安置你到130平方米的房子里住。
中国式拆迁
在苏向阳看来,2009年发生在株洲云龙示范区的拆迁自焚事件,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个案,但株洲拆迁界却因此蒙羞。他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份拆迁补偿方案是完美无缺的。
株洲万鸿世佳项目是苏引以为傲的项目,开发商的补偿方案很好,隔壁已经建好了的安置房,但拆迁户并不愿意搬。“首先,要他们换房子,不能让他们额外花钱,这是情理之中吧。你不拆我的,我就不用出这个钱。另外,我的旧沙发到了新房子,要买新的才配,这个以旧换新的费用,谁出?我的无烟灶台,拆掉我的是新的,将来到新房,我不能再买无烟灶台,要买抽油烟机,增加的钱,谁给我补?到新房我要搞装修去外面选材料要误工,谁给我补偿损失?……”
拆迁户一连串的发问,令拆迁公司猝不及防,而这些隐形补偿,没有标准。“这是书本、法条和制定政策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苏向阳说。
如果拆迁户表示要维权,拆迁工作者会说,“收回的土地本来就不是你个人的土地,土地的所有权都是国家的,你只有使用权。”对方若要争辩,拆迁工作者又会说,“老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所有商业开发都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公共利益。”苏向阳还喜欢用俗语来打比方,“你说她现在是少女不是婆婆,只要她是女人,她以后总要变成婆婆。”
尽管苏向阳有“只要方案做得好,没有拆不了”的雄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拆迁不只是给被拆迁户做工作,同样要做开发商的工作。”
搬迁前的最后一道坎,通常是开发商拒绝再投钱。双方僵持时,物价正飞涨。苏则要说服开发商尽快动迁,劝说开发商“让一小步,迈一大步”。
株洲中央商务广场拆迁时,补偿方案出来有好几个月了,但没一户愿意挪动。苏向阳则建议提高补偿标准,加价300元,结果当天排队签字就签到凌晨2点。而株洲家润多广场拆迁时,有几栋业主要价很高。开发商算了一笔账,觉得拆他们的房子实在划不来,后来政府跟进调规,项目最终绕开了拆迁户的房子。
当每一方都关上妥协之门时,拆迁公司的总攻就开始了,拆迁工作者变成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强调“人气要旺,方案要准,时间要短,人心要齐;行动统一指挥,工作统一安排,业务统一归口,生活统一开餐”。
各个击破,分化瓦解是总策略之一,比如先拆领头者或者有威望的人的屋子;先拆门面,让其冷清下来;先在房子上写个“拆”字,深入其内心。而具体到对付个人,则有攻心战术。《拆迁工作手册》还针对十种不同性格的人,采纳相应的对策:“怕事性格,用激将;柔缓性格,用纠缠;急躁性格,用冷落;顽固性格,用强制……”
这时,地方政府重点办、指挥部和各机关团体,也会派出一个协调小组。“有超生的,给你上户口;有退伍军人的,民政部门来人……这叫现场办公,有什么要求,一下子满足你,只要你肯搬。”苏说。
这就是“中国式拆迁”的现实图景。
最高境界:全身而退
实际上,一个聪明的拆迁工作者应当努力避免与拆迁户直接发生冲突,他们遵循的原则是“开脱自己,全身而退”,这也是拆迁者的最高境界。经常被媒体曝光的暴利拆迁,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步,一般交给农民工来实施。
拆迁工作者们不讳言强拆,但苏反对无良行为,如在住户门口泼大粪,在屋面砸洞,把门窗撬开方便小偷,在床铺上放蛇……
在他看来,这实际上是考验被拆迁人“基于被拆迁人对法律、政策的了解力度,使他们产生强大心理压力。等到进行行政裁决拆迁时,基本会调解成功”。
事实上,在拆迁角力中,“行政强拆”在国务院590号令中已被取消,而“司法强拆”则在新令出台前鲜有执行。据了解,在现实操作中,要申请司法强拆其实很难。
在过去7年的拆迁工作中,方清明还未经历过司法强拆。首先,提交给法院的材料多达40份。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材料是与拆迁户的三次以上谈话记录,谈话主体必须是户主。
“当拆迁户拒绝与拆迁工作者沟通时,这份笔录很难形成。”方说。
方清明说,没搞过拆迁的人来做这个还是挺难的。“我们可以专业到——你的房间刷了几道油漆都看得出,知道给你怎么算;怎么上户宣传,怎么讲解,怎么灌输,这根本就是个技术活儿。”
在株洲,拆迁公司一般按拆迁总费用的2%收取服务费。此前房产部门有过会议纪要,规定拆迁公司的服务费可按总费用的5%-8%或者100-150元/平方米收取,但实际远低于此标准,像苏向阳、方清明这样的拆迁技术人员,并不归属于哪家拆迁公司,一般是以150元/天雇用。“我也见过很聪明的拆迁户。”在方清明6年的拆迁经历中,他也会想起那些“打败”他的人。一次,他被拆迁户约到了一个非常高档的酒店谈判,对方一开始就从心理上压倒了谈判者。
“拆迁户知道你也是带着工作来的,他们的客气让我很不好意思,伸手不打笑脸人。”方说。这种拆迁户会把国家关于拆迁的法规全部查出来,还会打听地方关于拆迁的政策,同时,对自己房屋的结构和价值,也掌握得很清楚。“他懂得比你还多,你能忽悠他?”(记者 陈安庆 谭君)
(文中苏向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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