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明的薪火相传
当城市强大发展之时,回头应感恩乡村给予的滋养,“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口述/李秋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高级工程师、2011年“薪火相传——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杰出人物”)
整理/《瞭望》新闻周刊记者王军
二十多年前,34岁的李秋香和她的老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陈志华、楼庆西一起,开启了一项艰苦的古村落研究与抢救工程。那时,他们成立的“乡土建筑研究组”,一无编制,二无经费,但这并不能阻挡他们探索中华农耕文明的脚步。
时至今日,李秋香的足迹已踏遍大半个中国,先后到浙江、安徽、江西、福建、广东、陕西、山西、河北、四川等省区,深入调查过70余座村镇。她每年坚持带学生“上山下乡”,对古村落进行调研,对老建筑进行测绘,形成大量研究成果,并义务为大量古村落制定了保护规划。她与“乡土建筑研究组”同仁和学生,吃住在老乡家里,经常是十天半月没有澡洗。他们的乡土建筑研究,填补了中国文化史研究的空白,抢救了一大批珍贵的测绘、影像、文字、口述史料。
他们往返跋涉的二十多年间,适值中国的高速城市化,他们目睹大量珍贵的乡土建筑被夷为平地,他们奋力抢救下来的少数村落,如浙江楠溪江一带的古村落群,已成为今日国人瞻仰中华先人晴耕雨读历史长卷,并获取进步灵感的稀有实物。
2011年12月13日至14日,李秋香随陈志华教授一同参加了“守望乡土,呵护家园——岭南水乡乐从论坛暨第十八届中国城市化论坛”,和与会者分享了她从事乡土建筑保护与研究的经验。本刊记者特将李秋香的发言加以整理,并经她补充如下——
两个古村的不同境遇
这些年我们做了不少古村落的保护规划,深感在城市化的过程中,村落是“弱势群体”,城市对农村形成强势侵蚀,农村为了利益,村民为了分红,往往让步。
1980年代中期,在浙西一带,我们调查了一个农耕文化的典型村落——新叶村,那个村子,没有任何商业,农耕村落形态保存得非常完整。我们做完研究之后,希望为古村做一个保护规划,将它作为国家的文化遗产加以保护。我们找到市一级领导,他们觉得这个破村子需要保护吗?说当地有很多这样的村子嘛!保护规划就这样落空了。
我们又到了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它叫诸葛村,村民是诸葛亮的后代。这里的家族力量强,对祖上有感情,所存建筑质量很好,建造水平很高,类型十分丰富。对这些老房子,本村人实施的是宗族管理与保护,说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必须保下来,这样才对得起先人和后代。在这样的观念和宗族管理之下,家族合力修缮村里的公共设施,整个村落的情况不错。可是,这个村子和新叶村比,它的自然环境远远不如新叶村。但是,这个村子的人有保护意识,他们爱惜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我们对这个村子做了研究,之后又为村子做了一个保护规划,这是全国第一个古村落保护规划。
这个规划拿到当地文物局,讨论时,很多人笑话,觉得这不可想像,怎么可能把整个村子当文化遗产来保护呢?怎么保哇?直到1995年,当地政府才把诸葛村申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至此,诸葛村作为完整村落的保护单位第一个在全国叫响。今天全国范围内已有不少这样的“完整村落”的保护单位。
与新叶村形态不同,诸葛村是处于从农耕到商业过渡转型的村子,家族孟仲季三大“分”中,孟分派务农者居多,仲分派历史上出过几位进士,季分派从事工商业的较多,村里士、农、工、商者皆有,多元文化也因此反映在建筑上,使其建筑类型丰富,发育程度很高。村里有大小祠堂、庙宇、书屋、商业街、商业区、花园、水碓、枯童塔等公共建筑;住宅类型最为多样,建造等级普遍较高,以适应不同身份的居住者,村内仅雕梁画栋的前厅后堂楼、楼上厅式住宅就有近二十栋,既有宗法制血缘村落的特质,又有大量向商业文化转型的烙印。当时,我们受村子的委托做保护规划,县里没有支持,可村里的干部说,老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我们要保护好,要制定保护规划。1995年,诸葛村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都知道了,游客都来了,第二年门票收入就达到30万元,第五年达到800万元,现在将近2000万元。游客越来越多了,村民们开始反思,保护意识也日渐增强,提出旅游必须限人流,原因很简单,这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园,保护要靠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游客只是过客,游客过多,干扰村民的正常生活,对老村子、老建筑也会造成破坏。
而那个新叶村,后来发生了很大变化,十几年后,最具农耕文化特色的、田园诗般秀美的古村,周围围裹起厚厚一层参差不齐、风格各异的现代建筑,甚至村子最核心地带也插花般建起一些刺眼的洋楼,空地上随意添建改建,古村子变得杂乱无序,原有的清新秀丽的古村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太可惜了。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2007年9月全国文物普查开始。浙江省2800多个自然村落,除了国保、省保、县级保护这些已戴了帽儿的,保存完整、完好的古村落几乎没有了。这给主管领导们敲响了警钟,也确实伤了心。普查之后,建德市市长开始盘点家底,所剩不多的这几个古村,让他下定决心,无论花多大力气都一定要保护好,这一举动震惊四县,好一个浪子回头!
现在,城市化很“霸权”。农村是我们民族的根脉之地,中华民族先祖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刻苦,建起一座座房屋、一座座村落,进而培育起一座座城市,当城市强大发展之时,回头应感恩乡村给予的滋养,“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如果凭借着城市的强势,反过头来将乡村一步步铲平,无疑是刨掘祖坟,挖掉自己的“根”。今天在大踏步地奔向国际化的城市里,这种现象不能不说严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千年的文明毁于一旦,更不允许见证历史发展的古村落就这样消失殆尽。怎么办?抢救!这是我们这代人肩负的历史责任。
对于古村落这样的文化遗产的保护,要严格按照《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规定,对于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文化的古村,要针对其特点现状做保护。
比如,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的古村落现多已被城市裹挟,变成城中村,如果不及时加以保护,这为数不多的几个村子很快将被新城区所取代,永远消失。因此城中村的保护,当前,首先要制定一个保护古村的专项规划,尽量减弱外来建筑形式色彩对本地传统村落肌体、面貌的浸染。保护规划的内容,应包括硬件式保护和软件式保护两种,比如硬件式保护,主要是规定对传统建筑该怎么修,用什么技术手法修,用什么材料去修,等等。另外,就是软件式保护,就是要做好完整的文字及档案记录,越全面越好。在具体操作方面,要对整个村落的传统格局、个体建筑物进行实地测绘,要有不同类别个体建筑的平面、立面、剖面图,以及建筑细部测绘图,如门窗、装饰雕刻等。同时,对建筑进行不同角度的摄影,有条件的还要进行全面录像,以准确把握村落及个体建筑的空间、尺度、色彩、现状,及其与村落环境的关系。记录必须准确,忠实于现状,这样才能清楚了解问题出在哪里,可以通过什么方式来修缮它们。现在,硬件式保护被人们看好,因为见效快,软件式保护则常常被人忽视。一些地方急于修缮,没有建立原始档案就开工修缮。大拆大改之后,自然是古村落旧貌换了新颜,或是“返老还童”,连世代居于此的乡民都摇头咂嘴地问——这是谁的家?
近年来,软件式保护工作逐渐被重视,这是在交了许多学费,汲取了教训之后的结果。我们曾几次碰到这样的事:1991年在楠溪江芙蓉村,我们刚刚将芙蓉书院的测绘图整理好交到文管部门手上,一场大火便将芙蓉书院化为灰烬,幸好有我们的实测图,才重新复建起来。还有一次,上世纪90年代,清华大学同方部建筑失火,也是参照我们的建筑测绘图得以修复。当然,同方部大楼并不是乡村建筑,但这件事说明不论乡村还是城市,对于软件式保护都不容忽视。这类的例子全国各地都有。
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乡土建筑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和保护状况,在2007年启动的全国文物普查中,乡土建筑是一项重要内容。为了推动乡土建筑的保护,2008年在无锡召开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无锡论坛——乡土建筑保护”。国家文物局每年还下拨各类经费到各省,用来保护古村落、修缮老建筑。领导们明确表示,现在这笔钱还用不完,还有许多工作可以展开。而据我所知,现在一些古村落在保护过程中,也确确实实得到了各级政府在经济上的支持,而且,这个支持力度还不小。应该说保护古村落,比起二十年前,条件不知好了多少,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保护呢?
“燕子归来寻旧垒,
依然寻得老屋檐”
对现在的古村落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我认为,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主要是农耕文明,是农耕文化培育了古村落,乡村文化又培育了城市。尽管现在乡村与城市差异很大,但它们的文化同出一个源头,因此,古村落保护与城市化发展有相通之处,在文化上都有不能舍弃的“根”的情结。所以,高档别墅里最抢眼的仍是传统的黄杨木家具,城市林立的高楼间,最被人看重、珍视的仍是一座承载百年历史的古屋。
针对佛山市顺德区乐从镇众多已是城中村的古村落的保护,我的建议是:第一,要对乐从现存古村落存在的问题进行诊断,由专家、政府和乡民共同参与推动,在这个基础上制定一个古村保护规划,把村落的文化肌理、建筑格局、自然环境、水系、道路、建筑类型等情况摸清。如果还有可能保护一个完整街区、住宅团片,建议尽量多地整体保护它们,给出相对宽展的协调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最多地保存历史信息。这些信息反映着某一时代的特征,甚至反映出历史延续时段的众多痕迹,如:那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祭祀、商贸、建造水平、民俗活动、饮食文化,及家族械斗、匪患战乱等信息。
第二,马上着手软件式保护,对古村重要建筑进行测绘,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因为它具有科学性、准确性,建筑如遭损毁,还可据此恢复;同时,调研整理做出一套文字档案,收集各类文献资料,如:家谱、乡土文献、现存碑刻、墓志铭、口传资料、私人笔记、老照片,以及民歌民谣、婚丧嫁娶、对联匾额、传统工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与新建筑混杂在一起的老建筑,也应一个建筑建一套档案,进行测绘、记录、拍照、摄像,并考证建造历史。对环境十分恶劣,无法原地保护的个体建筑,可考虑异地保护,但不到万不得已,历史建筑不可轻易移动,因为一旦离开原生地,其科学价值、历史见证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包括情感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第三,充分利用现在强大的新闻媒体,对古村落、对文化遗产的保护进行大力宣传,不仅要让上层、中层领导懂得文化遗产的价值,更应该积极做好启智工作,唤起大众对文化遗产保护的觉醒和认识,形成一种文化的自觉,以得到全社会的声援和支持。
最后,盼望“燕子归来寻旧垒,依然寻得老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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