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3日下午4时,浙江省义乌市人民法院一位负责清洁的阿姨像往常一样,细致地清扫着法庭的里里外外。这一天,法院门口一大早就聚集了数百名前来旁听的村民,法庭上的受审者是大三里塘村的村干部。
常年在法院打扫卫生,这样的场面清洁阿姨也见得多了。义乌是一个商业和轻工业高度发达的城市,有许多成功的生意人,它的小商品市场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商人。然而,这里却流传着“做生意还不如当村干部”的说法。抱着“做生意”心态的村干部走上审判席实属意料之中。不过,今天的庭审似乎有别于以往,因为法庭上掌声阵阵,法庭外的村民们也多是跑来支持村长的,“他是个好村长”。这让清洁阿姨颇感纳闷。
“我维护了集体利益,为什么说我有罪?”当近8小时的庭审接近尾声时,受审者金健富终于情绪激动,高喊起来。因为公诉人认定义乌大三里塘村经济合作社董事长(相当于村长)金健富、副董事长金允梅等人构成“故意毁坏财物罪”,建议判处3~7年有期徒刑。
金健富的话激起旁听村民的一阵掌声。
被侵犯的“红线”
金健富口中的“集体利益”是指大三里塘村的一块用于旧村改造的土地。这块土地与一个名为御景园的楼盘开发工程毗邻。纠纷起因是村民怀疑开发商的工地侵入了该村的土地,并且在施工过程中侵扰了该村一个宗族的祖坟地。
大三里塘村地处义乌市的腹地,仅1992年以后,大三里塘村被征用土地面积就多达51万多平方米。然而,面对低廉的补偿款和所剩不多的土地,前几任村干部对《南风窗》记者说,“大三里塘村村民以前都没什么怨言。”
相比大幅征用土地,此次争议地块只有2000多平方米,被工地侵入的边界也仅数米之宽,为何激起了村民的强烈抗议呢?
这与村民强烈的旧村改造愿望有关。该村从1996年开始就迫切要求进行旧村改造。旧村改造将根本上改变村貌和村民的生活水平,“旧改后不种田地,可以收房租,老百姓更好过日子。”该村所在社区的党总支书记龚一陆说。的确,对于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田地的村民来说,旧村改造是他们维持长远生计的唯一出路。跟中国大部分面临“被城市化”命运的农村一样,在城市化面前,农民们早就学会了务实的应对方式,他们的要求往往也都不偏执、不过分。
大三里塘村就是如此,争议地块是村民争取回来的第一块用于旧改的用地,用地边界在政府旧改规划图上用红线清晰表示,这条红线是村民眼中不容逾越的“利益红线”。
由此,当得知御景园工地侵犯了这条红线,村民们立刻被激怒了。金健富也坐不住了,他与村支书查看了争议现场后,便召集了党支部、董事会、监事会三委会议。2010年12月29日,村三委一致决定以“推土做路”为由,推倒建在争议土地上的工地围墙,以促使躲而不见的开发商出面协商。
事发后两周,北苑街道通知村三委成员到街道会议室与义乌市建设局、土地管理局和工地建设方召开纠纷协调会。协调会刚开始不久,义乌市治安大队便到会议室抓捕了村三委成员。由此,便有了开篇的一幕。
实际上,金健富等人本可不必站在法庭上受审。争议发生后,该村所在的社区、街道组织了多次协调会。2011年10月14日,在义乌市市委书记黄志平指示下,副市长王奎明到街道与多方一起协调。最接近解决问题的一次是2011年3月6日的协调会。当时开发商与村民之间达成了谅解协议,开发商承认占用了村民土地,承认案值有所高估,并因此向村民赔礼道歉,同意暂时停工。
但是协调会后,开发商的态度蹊跷地转变了,拒绝落实会议纪要。公安部门也已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对村三委成员立案,当时村三委成员是在政府出面组织的协调会上当场被捕的,因此村民对协调会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村里提出,除非先撤销案子,否则不应再谈下去。
从那之后,对抗取代了谈判,村里的老人们日以继夜守在工地门口,阻止工地开工。半年多来, 因为担心酿成群体事件,也为了使征地工作顺利进行,该村所在的街道等部门也找过村里协商。金健富等5人被立案后陆续取保候审。据金健富讲述,2011年9月份,案子移交检察院后不久,街道书记施基根找到他,提出说他如果接受“有罪不起诉”,街道可以出面协调。
“有罪不起诉”是酌定不起诉的一种,指“对于犯罪情节轻微,依照《刑法》规定不需要判处刑罚或者免除刑罚的,人民检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诉决定”。坚信自己带领村民维权的金健富无法接受“有罪”的结果,拒绝了这个方案。
虽然施基根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谨慎地否认了曾参与任何协调工作,但多份协调会书面记录却显示,他是主要协调人。到了9月底,施基根又向金健富提出,是否接受“存疑不起诉”,也就是说案件证据不足,不能判断金健富等人是否构成犯罪,因而撤诉。金健富暂时同意了这个方案,但是回到村里后,有村民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存疑不起诉”后如果发现了新证据,仍可能“秋后算账”。村民对政府的强烈不信任感又一次左右了他们的决定。他们提出只接受“绝对不起诉”,也就是要检察院确认他们无罪。
“得罪政府不如得罪村民”
“我是村民选出来的,要和村民共进退,有一个人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同意。”金健富只好又一次拒绝了第二次撤案的机会。“由于‘绝对不起诉’可能涉及国家赔偿问题,公安局和检察院恐怕很难接受。”杨学林律师对记者说。
协调不成,两次退回公安部门补充侦查后,检察院将案子起诉到了法院。 至此,原本并不算激烈的一场土地冲突终于走上了法庭。
经历了整个事件,作为“首犯”的金健富感到有些委屈。2011年12月22日,大三里塘村民代表大会上,可能面临3~7年有期徒刑的他说,“现在我已经是遍体鳞伤了。”
实际上,金健富出任村董事长颇似“临危受命”。他经营着义乌市最大的一家人造皮革公司,年产值上亿元。当村长对他并无多大吸引力。
2003年以后,由于旧改没有进展,村民渐渐丧失了信心,不再同意征地要求。而对政府来说,妥当的程序是先征地,做好总体规划后,再启动旧改。因此在前任董事会那里,征地与旧改之间形成了僵局。
作为成功的商人,金健富务实稳妥,村里的老人们便设法说服他参选,希望由他来打破僵局。在义乌一些地方,花钱选村长的事时有所闻。金健富的舅舅吴琅进曾担任义乌市区级领导,深谙官场逻辑,曾奉劝他,“如果要花钱就不要去选,你花过钱,就会想回报,有这个负担就当不好村长。”
事实上,就在1月13日下午,金健富的案子庭审同时,隔壁另一间法庭上正在审理的是义乌市另一个村子村官受贿的案子。十里牌村村支书和村长分别被控受贿68万和81万。
面对村民期待,金健富“连一包烟也没有发过”,高票当选村董事长。他上任后,多方周旋于政府部门和村民之间,小心翼翼地调和“先旧改再征地”和“先征地再旧改”这两个极端。在他任上,旧改工作终于有了起色。总结上任以来的工作,他对记者说,“政府工作不能不支持,村民诉求不能不满足。政府与村民中间,我做得很难很难。村民有时候会指责我,政府对我也不是太满意。”
金健富被起诉后,吴琅进后悔当年支持他参选了,“没想到做一个清廉的村官也这么难,得罪官员不如得罪老百姓。”
“如果和开发商私了,或者和上面关系好一点,这个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金健富说。但是这种做法并不符合他的“执政逻辑”:既然是村民选出来的,就要把工作做好;如果要把工作做好,就要取得村民信任;如果要取得村民信任,就要和村民利益站在一起。
正是这个“执政逻辑”将金健富推到了纠纷的第一线,也将他推上了审判席。“这个环境可能容不下我这样的村官。”金健富对记者说。
尽管在庭审最后,金健富有些激动,但村民的全力支持还是让他心里有了底气。庭审当天一大早,村民们就在法院门口打出了横幅支持他,大红横幅上写着“金健富是好村官”。
春节前夕,金健富等人再次被收押。春节过后,主审法官蒋晓东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判决书正在制作过程中,这个案子要判也可以判了,但是争议有点大,我们会慎重处理的。”2月22日,此案进行了第二次庭审,将择日宣判。
相关新闻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