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知者,公共知识分子之简称也。对于这一新物种,我近来颇有些怀疑。
理查德·波斯纳曾著专书研究“公共知识分子”,书名《Public Intellectuals:A Study of Decline》,中文直译为《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大有唱衰“公共知识分子”之意。波斯纳眼中的公共知识分子,是这样的群体:“许多学者的著作超出本身的研究领域,换句话说,就是以一般大众为诉求对象。但其中有部分是心血来潮,例如克林顿弹劾案,许多哲学家、历史学家、法学教授倾巢而出,针对本案高谈阔论。整体来看,这些言论的水准实在低得可以……公共知识分子族群发表的评论多半毫无意义,宣示出他们对案子本身的认知肤浅。”
我们身边的公共知识分子,也有此特性。他们虽然依托各自专业领域指点江山,但决不受自己专业领域的限囿,对于几乎所有社会热点话题,都热心添一把干柴,加一把光热,让火势更旺。于是举凡社会众生瞩目事件,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连上帝的橡皮擦都将他们擦抹不掉。有长篇大套的滔滔言论焉,有三言两语的微博放话焉,隔三岔五就见他们又发表公知高见矣。
平心而论,公共知识分子对于惩恶扬善、激浊扬清乃至引领大众、启发民智作用积极,贡献颇大,确实不可抹杀。波斯纳曾言:“所谓‘知识’,就广义的层面而言,功能包括阐释解读、指出同侪的错误、呼吁各界重视备受忽视的议题、鼓励民众思考等等。”有一些社会丑恶现象,一经他们道出,魑魅魍魉无可遁形,暴露于舆论之下,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事情没准就有了转机。公共知识分子在其中扮演着领袖群伦的角色,他们以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推动着社会的进步,这是不争的事实。相比之下,社会一般民众,虽可聚蚊成雷,毕竟每一位发言鼓噪者都受到人微言轻规律的限制,难以振臂一呼,生鼓舞士气之效。仔细观察,我发现人类大概有期待或者推出领袖人物的天然倾向性,他们甘愿聚集在一些有领袖气质的人物的大旗之下,一起跳跃欢呼,充当拱卫之士,并且为那些领袖人物说出自己的心声而狂喜不已。
不过,公共知识分子也有他们的软肋,他们有些是愤愤不平的知识分子(或许只是知道分子而已),各种不满、失意养成他们的仇恨心理,他们从拥挤的网路上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博客和微博成为他们的发泄口,他们懂得迎合一部分民众的期待,用偏激的言论使他们的愤懑得以一泻千里,并赢取网民的认同和赞许,进而得到温暖。理查德·波斯纳揭秘公共知识分子,语带讽刺,称“知识水准并不是公共知识分子最宝贵的特质。除了提供知识,公共知识分子的产品还具有两种功能:娱乐效果与创造认同感。”还有某些公知,在这个过程中虚飘起来,获得一种虚妄的优越感,竟公然声称要为民众普法,要给百姓启蒙,不想有时言语失当,反而被网民用言语痛扁,激起滔天的舆论讨伐,一天工夫就将其卑琐打回原形。
如今社会是名声社会,有了名气,人名就变成了名人,各种利益纷至沓来。知识分子扮演“公知”,在网上以一种偏激、出格言论博取眼球和欢呼也是一种成名捷径。波斯纳曾言:“最典型的公共知识分子就是所谓的‘专家学者’。他们的事业前途有足够的保障,收入优渥,衣食无虞……以学者的身份粉墨登场,不论结果是声誉鹊起或恶名昭彰,反正都是‘成名’的捷径。”波斯纳谈到“公知”之害,曾言:“公共知识分子经常抛头露面,凭着学术地位沽名钓誉;整个市场缺乏品质管控的机制,公共知识分子经常发表荒谬的言论,一般民众的知识有限,根本无法判断其所言真假,‘理念的市场’乱象丛生、毫无规范。至少从提升民众公共议题认知的角度来看,公共知识分子可谓信用破产的族群。”
我对于“公知”的怀疑,来自对于某些“公知”私德的了解,他们说的一套与做的一套凿枘不合,人格颇为分裂,不看他们的私下行为只听他们的公开言论,却是人格高尚、熠熠生辉也。此外,我发现一些公共事件中某些“公知”的表现十分耐人寻味,他们只有立场,没有是非,真相不是他们真正所关心的,倒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党同伐异的劲头倒是十足。他们没有包容异见的气度,要是一旦掌握权力,恐怕如孔子诛杀少正卯,让舆论与自己一律也。民主、自由、法治、人权不过是他们唇上的耐用消费品,鉴于他们的言论对社会进步的客观作用,他们的双重乃至多重人格也就没有必要深究了。
有人讥讽,公知乃“公公知识分子”之谓也。“公公”者,阉人也,暗指所谓“公知”缺乏血性,他们发表言论,虽然偏激,尽管出格(不如此不足引人注目也),但说什么道哪些,都是小心掌握着分寸,故并不敢真的承担起言责。这种称谓语涉恶毒,非某之所敢深知也。
(张建伟,清华大学法学院副院长、最高人民检察院渎职侵权检察厅副厅长。著有《司法竞技主义》、《刑事司法:多元价值与制度配置》、《证据法要义》等。座右铭:“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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