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政治不改革,经济改革也落实不了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张璐晶|北京报道
82岁的吴敬琏仍然保持着对中国经济最敏锐的触觉和知识分子应有的勇气及胆量。
吴敬琏的好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周书莲曾说过,吴敬琏最大的特点是“执着”,执着在工作、学习、生活……向科学进军、搞市场经济、学英语、学习西方市场经济学、写文章。
也许正是因为执着于自己的信念,吴敬琏从不畏惧在中国改革进行的任何阶段发表自己的见解。1992年,他向中央建议: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确立为经济改革的目标;2000年,他提出要警惕市场经济滑入“权贵资本主义”的泥坑;2001年,他直斥中国股市为“没有规矩的赌场”;近期,他提出“重启改革议程要求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并举”……
吴敬琏多次被推向风口浪尖,甚至常常被误读。但他并没有退缩,而是一直在为“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而奔波,为“中国增长模式抉择”而探究。
今年是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20周年。南方谈话发表后,中国改革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整体推进新阶段,中国经济进入持续快速增长的新时期。20年后,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均可支配收入大幅提高,成亿人口脱离极贫地位;但同时也积累了相当的社会问题和矛盾,深化改革的迫切性和艰巨性不亚于20年前。
2月13日,就如何深化改革等问题,《中国经济周刊》对吴敬琏进行了专访。
南方谈话的遗憾
《中国经济周刊》:今年是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20周年,南方谈话对当下改革的意义何在?
吴敬琏:邓小平南方谈话的发表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上世纪90年代初期,整个改革停顿了,经济下滑的趋势无法解决,邓小平南方谈话扭转了这种局势,为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改革开放30多年,特别是南方谈话之后的大致10年时间,我国在经济改革上进展是最快的。
当然,近期的一些研究表明,与1980年的“八一八”讲话相比,1992年重启的改革存在一个明显的遗憾,就是只注重经济领域的改革,而不再像1980年代初期和中期那样,要求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并举。就像邓小平在1986年说过的,“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改革也搞不通”。这不但延迟了法治、民主政治等体制的形成,也使政府职能转变、国有经济改革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1992年重启改革潜伏了一个问题,就是当改革推进到垄断国企和政府职能时,受到了很大的阻力。目前改革存在的问题,我觉得或多或少都与垄断和政府职能有关。政治不改革,经济改革也落实不了。
但是回头来看,这个“缺点”是受当时经济和政治形势的影响,尽管如此,南方谈话对中国推进经济改革的重要作用是不可忽视的,总的历史功绩是显而易见的。到了21世纪,中国变成了世界最重要的经济体之一,这跟小平的南方谈话有直接的关系,是它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没有法治,市场无法正常运行
《中国经济周刊》:南方谈话的重要内容之一,是肯定了市场经济的重要性。作为“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的中坚力量,您认为市场经济的核心体现在哪里?
吴敬琏:市场经济核心的、本质性的问题,就是通过市场机制来配置资源。经济搞得好不好,就是要看你能不能够把稀缺的资源配置实现最优的配置。
有效配置资源,可以通过两种方法:一种就是用行政命令,就是计划经济;一种就是借助市场的力量,政府只是在市场失灵的情况或领域介入。市场配置资源要通过价格,而价格形成必须在自由竞争的前提下。市场价格反映了资源需求的稀缺程度。市场最终会使资源流向最稀缺的地方,这个过程也使社会经济的整体效率得到提升,而产业结构也不断演进。
《中国经济周刊》:在配置资源方面,现阶段出现了什么问题?
吴敬琏:目前我国经济增长乏力、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通胀压力逐年增加,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国的经济增长方式仍然靠政府投资拉动,带来的问题是国富民穷,劳动者未富先老。用行政命令配置资源,靠党政机关主要领导拍板,而不是通过市场的价格信号由企业来决定。所以核心的问题还是要形成一个好的市场体系。
如果从经济改革出发,现代市场经济一定是一个法治的市场经济。
原始的、早期的市场,它的正常运行可以靠人际关系保障,因为参与交易的各方基本上都互相熟识。所以在进行交易时,参与者不诚信的成本太高,一次不诚信很可能就导致不会有人再和他做生意。但这种条件下的市场同时也决定了市场范围很狭小。
但是到了现代市场,大家是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做生意,大家互相也不认识,做过这次生意以后,也许就没有第二次了。有人今天骗了你,明天再去骗别人,别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在这种情况之下,就要依靠法治来对交易进行治理,降低交易各方的风险。没有法治,现代市场是无法正常运行的。
所以,现代市场经济首先需要法治作为保障,特别是对于产权的保护。市场交换就是互相交换产权,如果没有法律来保护产权的话,这生意就没法做了。这是从经济本身来说。当然,民主法治不只是经济要求,它是人的一种追求目标。
《中国经济周刊》:外国市场的约束性似乎比国内好些?
吴敬琏:这正是因为现代西方国家建立起了法治。
没有法治,一个人行骗一次,其他人也不知道,交易时就又上当了;特别在中国,还容易受到地方政府保护。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一是因为垄断,另一个就是没有法治。在依靠人治的情况之下,监管者自由裁量权过大,市场就不容易形成统一的规则,还容易导致设租寻租等腐败问题,市场就运行不好。这两个问题都涉及政府和国有大企业,牵扯到政府是不是依法行政,国有企业是不是应该拥有行政垄断权。
国企应该继续“退”
《中国经济周刊》:您认为国企改革的难点和攻坚点在哪里?
吴敬琏:国企改革就是要继续执行党的十五大的有关决定。十五大指出,国有经济布局的战略性调整要有进有退,只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国企要有控制权。而且,十五届四中全会还把关键领域规定为三个行业、一个领域,就是关系国家安全的行业、自然垄断行业和具有公益性的行业,以及支柱产业和高新技术产业中的重要骨干企业。但是到了2006年,有部门提出,对七个行业国企都要实现绝对控制,还有若干个行业要实现相对控制。
《中国经济周刊》:现在的情况是国企没有“退”,反而在“进”?
吴敬琏:是的。我们执行了一段时间十五大的方案后,大概到了2003年、2004年就停止了。
例如,2002年国务院批准了电力和铁路最后两个重要行业的改革计划。电力改革提出要实现网厂分开、竞价上网。电力改革到现在十年了,只把第一个目标实现了,但后一个目标还有待继续推进。所以,电厂现在日子并不太好过,因为网厂已经分开了,发电环节已经实现了竞争,特别是煤价已经放开了但电价还是管制的,所以有些电厂现在都不愿意发电,这也是不得已的事。而电网公司则变成了唯一的买家,一直管到配电,再卖给居民。市场经济得有竞争,买方垄断和卖方垄断一样要不得。
改革是有难度,经济增速高了,日子好过了,改革的压力也就不大了。但到了经济困难的时候,反而又不敢改了。比如在电力领域,如果放开电价管制,电价就要上涨,所以必须管住电价,免得CPI上涨。如果是这样,那改革永远不可能推进,越来越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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