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中国学生被开除引发一系列留学问题。 东方IC 图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中国留美学生戴伟的每一天,都是从中午开始的。这是他固定的起床时间,无论上午是否有课。相当长一段日子里,这个当年只有21岁的江苏男孩都沉迷于一个叫做“龙之谷”的网络游戏, “总觉得能交完作业,拿到毕业证就行了”。最终,他等来的却是被学校开除的消息。

  在中国的留美学生群体里,戴伟所陷入的,是一个隐秘却并不罕见的困境。在美国国际教育工作者协会今年的年会上,美国厚仁教育发布了《中国留美学生现状白皮书》。面对前来参会的各位名校校长,这家留学服务机构在展台前用粗黑的字体标示,“中国留学生究竟为何会被开除?”

  “之前人们对中国留美学生贴的标签往往是勤奋好学、数学好,但是在这些标签的掩盖下,还有很多人面临文化和语言的不适应,或是对教学理念的不理解,他们的问题往往不被中美教育界的主流声音所关注。”厚仁教育的首席发展官陈航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美国国际教育协会发布的《门户开放报告》显示,2009年之后,中国超越印度,成为了美国国际留学生的最大生源国。3年内,中国留学生的数量增长了75%,在今年上学年达到27.5万人。

  “这其中,中国留学生遇到各种程度学术困难的大概有20%,而学业失败的学生,我们估计大概占中国留学生总数的5%。”陈航说。

  戴伟只是其中之一。由于GPA(平均成绩点数)过低,他之前就曾经被校方告知转为留校察看状态,想要顺利毕业,必须在两个月的察看期内得到合格的成绩。他开始尽力去看书学习,“但之前交的中国朋友也有各种事情来打扰我,比如说带着一群人到家里来吸大麻”。

  他还是接到了被开除的通知,并被要求在20天内离开学校。在慌乱之中,戴伟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一些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甚至知道“高分低能”几个汉字的意思

  在赴美留学之前,戴伟是南京师范大学古代汉语专业的大一学生,父亲决定让他出国学商科,因为商科“就像一个狗皮膏药,找工作方便”。

  戴伟父亲的想法属于很多中国留学生家长的主流思维。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实用型学科,往往也是问题学生的重灾区。在分析了515名因被开除而求助的案例后,《白皮书》发现,62.1%的学生是因为GPA过低而被开除,其中,理工科和经济商科类专业各占约1/3,而文史类专业的比例是14%。一个分析结论是,“文史专业因为相对冷门,报考学生的自发兴趣属性较强,情况反而好一点。”

  在美国的社区大学绿河学院,600多名来自中国的学生主要分布在商科、工程、IT和航天技术等专业。这里负责中国事务的副校长罗斯·詹宁斯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些学生中每年都有大约5%的无法毕业。 “成绩太低当然是主要的原因。”詹宁斯说,“而成绩背后,隐藏着许多因素。”

  对戴伟来说,把他推入困境的,或许是突然到来的自由。“毕竟跨越了半个地球,爸妈每周也就六日打个电话,如果说在学习,他们也就不打扰了。”这个90后男孩说。

  和他共同租住一栋房子的,还有12名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除了打游戏以外,戴伟和他的中国朋友们就是“到处去旅游、玩儿、疯”。最终12名留学生“没有一个正常毕业”,和戴伟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也因为成绩太差被开除。这种情况,并不只存在于戴伟的朋友圈,美国一个著名州立大学的中国留学生,GPA竟然是0。

  “一定是学习态度的问题,哪怕做过几次作业,成绩也不会是零分。”陈航说。

  有时候,那些按时上课的学生,也可能陷入困境。密歇根州立大学的中国学生从2004年的500人,迅速增长至2013年的4500人,这里的本科生学习副院长托马斯·沃尔夫说,课堂上的大部分中国学生“非常安静而且躲在角落,大家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语言是阻碍他们进行交流的重要原因。“绝大部分中国留学生都是和中国留学生玩儿”。甚至这些中国学生又分为若干更小的组织,“比如江浙沪一帮,北京一帮、东北的一帮”。

  更多的困难则来自于教育背景的差异。“我们都习惯于应试教育,应试的本质就是通过刷题让考试成绩高于自己的真实水平,拿着这样的成绩到美国大学,当然会有落差。”在美国讲授中国史的学者薛涌分析道。而陈航在和美国招生官交流时发现,一些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甚至知道“高分低能”几个汉字的意思。

  薛涌清楚地记得,当他问一名即将赴美的中国留学生,200页的课堂阅读任务是否能应付,是否知道怎么写读书报告时,学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在本学年开设的中国史课堂上,他还遇到了一位中国留学生。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位来到美国读本科的中国学生,不知道历史上曾经存在国民党,“以为是共产党推翻了清朝”。

  这一现象再次证明,中国的教育体系并不注重培养学生严谨引用他人学术成果

  在留校察看期间,戴伟补齐了大部分课程,但还是有一些课程“实在是积重难返了”。

  但他遭遇的并不是问题的全部,陈航告诉记者,中美文化在教育理念和方法上存在的巨大差异,是许多起“开除事件”的导火索。至今让他印象深刻的案例,是一位GPA达到3.87的高三女生,她原本已经拿到了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在一门课的期末考试中,她因提前获得了考试的真题而拿到了满分,最终被校方判为“在考试中用不当手段获利”,差一点因此被开除。

  事实上,根据《白皮书》的统计,除了成绩过低,学术不诚实是中国留学生被开除最主要的原因。这种不诚实从一开始就存在。一个向中国学生提供海外大学信息的顾问公司曾在2010年发布一份调查报告,称90%的中国申请者提交了错误的推荐信,70%的个人论文由他人代劳,50%的人篡改了高中成绩,10%的人列出了他们从未得到的奖励和成绩。

  这种习惯延续到了学业中。《白皮书》发现,被开除的中国学生中,有两成是因抄袭、考试作弊或协同作弊、代考、成绩造假、试图修改成绩、保留以往考卷、对老师撒谎甚至伪造导师签名等原因被开除。在美国从事教育咨询期间,陈航曾不止一次接到来自中国留学生的电话,询问“是否代写作业”,他还在美国大学校园里见过专门代写作业的公司,广告上写着“你大学生活的一部分是快乐,让我们的学霸们承担写作业的痛苦吧。”

  在《白皮书》里,有一章的题目是“好学生的被开除原因分析”,“在调查时,我们心存一个疑问:坏学生多是因为迟到早退、学习态度差而被开除,那么好学生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开除的呢?”结论是,在那些GPA超过平均水平的学生中,因学术不诚实而被开除的占据78.4%。“这一现象再次证明,中国的教育体系并不注重培养学生严谨引用他人学术成果。”《白皮书》分析道。

  据《纽约时报》报道,在特拉华大学纽瓦克校区,随着中国学生的激增,防止抄袭甚至成了语言学院一位院长的首要工作。在新生报到日上,这位院长面对主要是中国学生的观众,还特意在后面的大屏幕上放上一张男同学俯身看着女同学的卷子的照片,告诉他们不能作弊,“致意中混合着警告”。

  薛涌曾经从一名中国留学生那里收到一份有明显抄袭痕迹的读书报告,当面质询时,结果那位留学生居然不认为自己是在抄袭,“只是把网上搜到的内容自己重新组合了一下。”

  从盲目的青春期,转入成熟的成人期

  “留学生大多来自中国迅速扩大的中产阶级,付得起全额学费,对那些近年来面临预算削减的大学来说是天赐良机。这乍看之下对大学和学生都有利的图景,一旦深入观察,就会发现其实对两者都很棘手。”那篇在《纽约时报》占据大幅版面的专题报道,如此描述中国留美学生的困境。

  不过,这样的棘手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另一篇关注留学生困局的报道提到,在进入现代化进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留学生都是中国社会精英中的精英。民国时期留美才子云集,外交家顾维钧曾以辩论队领队身份带领哥伦比亚大学击败耶鲁大学。在30多年前的1980年代,亦有法国大学教授发现自己找不出中国留学生论文里的语法错误,最终找到一个后兴奋不已。

  1997年来到美国读书的陈航,也不记得当年有人遇到类似的困境。适应异国环境的问题同样存在,但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完全克服。在此期间,依靠自己编写的一套网页,陈航成功在学院谋得一份兼职。

  20多年后,当戴伟来到美国,环境已经大为不同。根据美国《门户开放报告》,2005-2006年,仅有9309人从中国赴美读本科,不到一万人,是当年赴美读研究生人数的1/7。到 2012-2013学年,中国赴美读本科的人数增长到了93768人,仅比当年赴美读研究生的人数少了一万人。八年间,中国赴美读本科的人数增长了将近十倍。如今因为学业问题找到陈航咨询的学生,大都是高中及本科二年级以下的学生,“最小是小学的”。

  “来这边儿的中国人分好多类。”戴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有像在国内成就比较高的,过来读个研究生镀层金,也有一些在国内就学习不是很好,甚至可能就没考上大学,出来混个毕业证”。

  “实际上,相比于我们那个年代,现在的高水平留学生在数量上肯定更多。”陈航说,“可随着留学生数量的激增,这些占据金字塔尖的人只是少数,现在最主要的人群是高中毕业来美国读本科的,他们中很多也不是佼佼者,因此遇到难题更难处理。”

  为了填平这种教育鸿沟,薛涌曾经劝一些学生在接到录取通知后,向学校申请推迟一年出国,但没有人听从。他也曾开办留学培训班,让留学生在临行前尽快熟悉美国的学习生活,但在第一年的课堂上,也很少有人坚持下来。 “美国的家长习惯于把起跑线变成助跑线,而中国的家长总是喜欢把起跑线变成抢跑线,”薛涌总结。

  这让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的前景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很多家长甚至不知道美国大学是宽进严出,学生有可能没法毕业甚至被开除。”陈航说。他也曾试图在临行前,向获得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家庭讲解如何避免被开除,和被开除以后怎么办,“通常不受欢迎,人家认为我们是报丧的”。

  “关注留美中国学生被开除的问题是一个有价值的事情。”薛涌说,“希望中国赴美留学能就此从盲目的青春期,转入成熟的成人期。”

  戴伟记得,自己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办完退学的手续,就匆忙逃回了中国。在家待了一个月后,因为“不愿无所事事”,他又鼓足勇气回到了美国。在专家的建议下,他这一次进入了西雅图郊区的一所大学,并选了一个自己更为喜欢的专业。看起来一切都在好转,但有些时候他似乎仍然没法安心读书, “因为隔壁的那个中国室友,打游戏声音很吵”。(应采访对象要求,戴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