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抗日神剧给再多钱我也不演。
隐士生活,边缘人士? 他说:我是刻意为之
不脱戏服不用替身不串戏? 他说:价值观不合,坚决不演
什么戏接,什么戏不接? 他说:演员应当有所节制
5月16日,张艺谋新片《归来》上映,4天后票房过亿,陈道明饰演的陆焉识获得如潮好评,他的演技再次被广泛讨论。
这段时间以来,一贯低调的陈道明曝光率陡增。影迷们惊喜地发现,他难得地出现在《归来》的城市宣传活动中,还少见地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
在娱记们列出的娱乐圈三大最难采访名流中,陈道明赫然在列,另两位是姜文和王志文。采访陈道明之难,最难在于约访,他不像很多艺人那样,只要一有影视作品推出就频繁接受采访。曾有片方向媒体透露,陈道明有时会在合约上写明:不参加宣传活动。在网络上能搜索到的关于他的访问稿中,几乎每一篇都会提及他多么难得接受一次访问。
《归来》的广州首映后,陈道明接受了南方都市报独家专访。聊到这个话题,他笑笑:“其实并没那么难。人们总喜欢塑造我,包括媒体也是如此。”话虽如此,但在《归来》之前,他接受的采访的确寥寥可数。至于原因,他心平气和地说:“其实是因为我的作品不多,需要接受采访的机会也就不多。加上我没有什么话题,自己也不想制造什么话题。”在他看来,这是个需要话题的年代,他并不想迎合。
除了公认的好演技外,陈道明也是娱乐圈公认的“异数”———
他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影迷们还沉醉于他弹钢琴的优雅身姿时,他的画作又刷新了大家对他的认知;他低调遁世,一直与所处的娱乐圈及大众保持距离,但关于他的“语录”却在网络上广泛流传,被许多人奉为心灵鸡汤……
用时兴的说法,陈道明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男神”。他的影迷涵盖老中青,且男女通杀。这种近乎于“神话”的公众形象,很多明星不知要经过多少营销和公关才能达成,陈道明却不见得受用,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异形”,“我觉得‘我’是被人塑造出来的,可能这个职业需要这么一个色彩的人,于是就把我塑造成这样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
在南都专访中,他屡屡打破关于自己的这些“神话”,他试图告诉大家,真实的陈道明并没有很多人想的那么好,也没有有些人想的那么糟。
他说:“每个演员都是极其平凡的人,我本身就是一个凡人,是这个职业让我不那么像一个凡人。如果你真把自己不当凡人了,那就是一个庸人了。”
小隐于室,大隐于戏
几乎每篇关于陈道明的报道,都会提到他隐士般的生活方式:很少接受采访,不愿往人群里走,拍戏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看书写字弹琴。
这种描述,虽不中,亦不远。不中的地方在于,他的爱好远不止琴棋书画,无论高大上的高尔夫还是接地气的麻将牌,他都是好手。
陈道明甘于充当演艺圈“边缘人士”。虽身价长期稳居一线演员之列,但产量并不高,出道40余年只演了不到50部影视作品,其中还包括《建国大业》这样只客串一两场的戏;他鲜少参加商业活动,更不热衷圈内社交活动。他始终和这个圈子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而且并不讳言这是自己“刻意为之”。
他常以戏子自称,多次说过自己最初当演员只是为了躲避上山下乡,对这个职业并没有多深的情意结,他的职业梦想是医生、律师或外交官。40多年来,一部又一部地演过来,他早已是成为国内最优秀的男演员之一,但每每谈到演艺成就,他总说自己“很被动,一直被推着往前走”。言谈之中,仿若有憾。
或许正因为始终处于这样的“出离”状态,他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对“演员”这个身份过分执着。采访时,无论说到角色还是演技,他都很少用到“理想”或“艺术”这样的词,他更喜欢谈论演员的“职业特性”。
他拍戏有不少“怪癖”,一是不脱戏服———一旦进入剧组,换上角色的衣服,他就不会轻易脱下来。在《归来》的整个拍摄期,他一直穿着陆焉识的破棉袄,下了戏也不例外,回酒店时常常引来侧目。这个习惯并不是在拍《归来》时才养成的,从《康熙大帝》到《楚汉传奇》,无不如此。陈道明说:“进入剧组后,演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衣服穿成自己的衣服,把道具变成自己的手持物,只有这样,这些东西才能‘贴神’,而不像借来或租来的。”
另一个怪癖是爱站着。在拍摄片场,稍微大牌点的演员都有专属的椅子,供休息用,陈道明却总是站着。《楚汉传奇》导演高希希曾透露,陈道明在片场不坐工作椅,一站就是一天。排练话剧《喜剧的忧伤》也一样,第一天排了7个小时,陈道明就没坐下过。
再者,他不串戏。虽然常常隔一两年才接一部戏,但一旦接下,就在剧组踏踏实实呆几个月。如今很多演员的档期都排得满满的,有时同剧组演员请假去参加其他活动,只有他还留在片场,于是他就成了那个“填空”的人。
这些别人眼中的“怪癖”,在陈道明看来,只是演员的职业特性。“演员这个职业是有职业性的,职业性有时候要付出代价。不都是光环,不都是掌声和献花。”他还“教”南都记者,如果以后听到演员说自己拍戏有多辛苦,不妨问问他:“你怎么不说你收了多高的片酬?”
有所为,有所不为
张艺谋说,最初决定拍《归来》,关于陆焉识这个角色,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道明。陈道明答应了。因为早在张艺谋找他前,他已看过原著,“陆焉识这个人早就在我的脑袋里”。
陈道明对南都记者说,陆焉识很像自己的父亲,他戏中的造型几乎和父亲一模一样。陆焉识的经历,是那个动荡年代知识分子的缩影,也是陈道明在年轻时“看了满眼的”。他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曾说,演这个人物,从小处说,是纪念父亲;往大里讲,是致敬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没问片酬,没看剧本,爽快接下。
类似的经历还有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冯小刚把剧本给他,作为唐山大地震的亲历者,陈道明给冯导出了不少主意。冯小刚顺势问他是否愿意出演当年去唐山救援的解放军干部,但有点担心他片酬太高。陈道明的回答是:“这是一个很美好的电影,片酬你看着给。”于是签合同。
2011年他出演《喜剧的忧伤》,主动要求零片酬。首演结束时,他在舞台上单膝跪地谢幕。很多人不解,一贯冷傲淡定的他何以突然用这么强烈的方式表达情绪?回忆这一幕,陈道明对南都记者说:“这个舞台给了我一切,给了金钱,给了名誉,没有它就没有我这个职业的开始;没有这个舞台,没有这个大幕的开启,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怎么能不感恩!”
但更多时候,陈道明并没有这么好说话。
他是国内片酬定价最高的男演员,而且,更关键的是,并不是所有高片酬的戏他都接。他接戏的标准很飘忽,如果把他演过的戏和角色都列出来,就更觉难以捉摸———这份不长的片单中,虽然不乏《末代皇帝》、《围城》、《康熙王朝》、《黑洞》、《楚汉传奇》等精品,但也有口碑平平的作品,甚至有些他只是演配角。南都记者问他的接戏标准,他答:“什么时候休息够了,遇到想拍的戏,就接了。”
虽然接戏标准飘忽,但他不接戏的标准却相当明确。
首要的一条是:当他不想拍戏时,再大的戏也不上。陈道明几乎每拍完一部戏都要歇上一两年,碰到不想拍戏时,再大的导演、再大的制作,他也不接。
另外一条重要标准就是:不符合他价值观和人生观的角色,坚决不接,他因此坚决拒演了所谓的“抗日神剧”。即使是好剧本中的好角色,如果价值观和他有出入,他也不会接。“角色不符合我的价值观,哪怕给再多钱,告诉我能得多大奖,我都不会去演。”
这两条标准,前者关乎他所追求的“自由”,后者关乎他看重的“责任感”,都是不可动摇的原则。一个人太有原则,势必不好相处,所以一直以来,关于他“不好合作”、“要求多”的传言就没少过。朋友们有时会专门把这些负面声音发给他,他有时也会上网看看,情绪多少会受影响,但他往往很快就能自我修复,因为意识到“凭什么每个人都得喜欢你,你何德何能”。
采访时,谈兴正浓的陈道明忍不住“提点”南都记者,不要把自己当成娱记,而要放在“文化记者”的角度去思考。他说,“好记者一定要研究社会结构、国家结构、家庭结构和人的结构,所以很多伟大的记者最后都从政了,为什么?因为这些人心中有大结构,不是只采访了一个人、写好一条稿就完事了。”
好演员是否也是同理?他沉吟片刻:“我确实会想演员之外的东西。像这些问题,可能不是演员考虑的。确实,有时我的手伸得有点长。但它会帮助我的创作,它能保证我创作层面的基本质量。我不会为此左摇右摆,我的情绪不会为此而坐过山车。”
我无奈于世,世又奈我何
冯小刚在《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写道:“陈道明是只有在戏里才会放下清高、才会低头的那种人。”他举例,葛优如果遇到违章被警察拦下,必先摸着脑袋嘿嘿笑,然后做出一副“哥们儿认栽”的诚实表情,令警察心生怜悯;陈道明若是被拦下,可以想象,那表情一定是“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结果可想而知。
清高,在冯小刚笔下,是一种赞美。放到如今这个言必谈“接地气”的娱乐圈中,却难免被视为一种“装”。知易行难,说往往比做容易得多,但,陈道明说了,也做了。
在《归来》的北京首映礼后,媒体们津津乐道于陈道明的“有个性”和“敢说话”。活动现场,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主持人“飙戏”的说法属于“娱乐节目对语言的夸张使用”;听到记者转述李安、斯皮尔伯格看哭的段子,他一语戳破:“更多的是同行间的客气”;连张艺谋夸他是“表演教科书”时,他也不给面子,直言“表演没有定式,哪有教科书可言”。
他甚至对自己都不客气。大家说他是中国演员里读书最多的人,是“知识分子演员”———实际上,陈道明一直保有阅读的习惯。他和钱钟书是忘年交,因为饰演《围城》里的方鸿渐,钱老在世时,他们有过数次交谈,那段时间正是陈道明志得意满的时期。面对南都记者,陈道明如此回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人物了,可在这样的文化老人面前,我太自以为是了,挺可怜的。人家才是真正的文化人,我们只是‘饰演’文化人。”
陈道明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无奈于这个世界,只能努力做到让这个世界也无奈于我。”这句流传甚广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他的入世哲学。他常说自己对人生的设计感差,也不想有设计,随遇而安。
陈道明对女儿的教育方式也在某种程度上践行了这套哲学。和南都记者聊到年轻人看《归来》的观感时,他提到了女儿陈格。他说,自己接戏有时会把剧本给女儿看,听听她的意见。在他看来,女儿的性格特别好,“不像我。我性格不是很好,她妈妈性格很好,她这个优点完全继承了妈妈。”他直言自己对女儿是“快乐教育”,从不把成绩作为标准,“哪有这么多女王,哪有这么多居里夫人!我对她是快乐教育,第一身体好,第二快乐,第三尽量有所成。首先知道自己是凡人,正常人做正常事。至于命运能否承载那么多伟大,就交给命运吧!”
但他其实也无法做到真正的超脱。看到不正常不健康的现象,他也往往忍不住发声———在政协会议上,他明知实际作用有限,依然每年提交各种关于文化艺术问题的提案。他的圈中好友徐昂形容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孩子。”对于这个评价,陈道明笑了,他说,他从小就很讨厌“成熟”、“城府”这样的词,“我思维方式特别简单,简单到有时让人觉得我怎么这么复杂。我希望这个童真气能一生伴随我。”
“我从小就不喜欢‘城府’和‘成熟’”
这个舞台给了我一切,没有它就没有我这个职业的开始,没有这个舞台、没有这个大幕的开启,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怎么能不感恩呢?———陈道明
《归来》拍了多久,破棉袄就在陈道明身上多久,常引人侧目。
南方都市报:在发布会上,你纠正了张艺谋说你是“教科书式演技”的说法。很多演员觉得这不过就是个宣传,是个话题,就配合了,但你好像不愿意这么做。
陈道明:宣传也要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任何宣传不当都是反宣传。现在都知道要做宣传,尤其是演员,无所不用其极,这不是我的概念里应该做的事情。
南都:本来就在聚光灯下。
陈道明:对,缺点被夸大,优点也被夸大。我希望尽量还原成原态,不希望让自己异形,也不希望自己在别人心中异形。
南都:我注意到,在这轮《归来》的宣传活动中,很多报道里写到你,都说你“很有个性”、“说话很直接”。
陈道明:很正常,我本来就不太喜欢所谓的委婉,委婉里面难免会有油滑之嫌。包括采访,我愿意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内容咱就说,没内容也不要为了宣传去挤牙膏。没有意思。
南都:所以你接受采访特别少。
陈道明:其实仔细想想,我不觉得少。关键是我没什么话题。现在是一个话题的年代,我这人没什么话题,也不想制造话题。除了职业之外,我希望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南都:自由,那很难了。
陈道明:我本身就是个凡人,是这个职业让我不那么像凡人。其实每个演员都是极平凡的人,所有的不平凡都来源于职业。如果你真把自己不当凡人,那就是一个庸人了。
南都:要做到并不容易,知易行难。
陈道明:所以要不断地修为,不断告诫自己、敲打自己,不要等有一天别人敲打你,这就不是很好意思了。
南都:这个好像……很难意识到?
陈道明:不难,只要你拎起这个意识。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一点儿都不难。
南都: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上世纪)90年代有过一个自我膨胀阶段……
陈道明:对,从那以后我开始拎起来了。
南都:自己意识到的吗?
陈道明:对。我意识到这一点很早,所以我很庆幸,不太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纷扰,说白了就是不要被名利绑架。如果欲望低一点,焦虑少一点,就会恬淡很多。
南都:你很少接受采访,之前的影视作品你也没有像这次这么配合宣传。我约采访时以为会被拒绝。
陈道明:没有。人们永远在塑造我,或者说愿意塑造自己心目中的演员,包括媒体。我觉得“我”就是被塑造的,可能这个职业需要这么一个色彩的人,于是,把我给塑造成这样子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
南都: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孤傲、清高?
陈道明:我确实有不恭的时候,在我认为不当的时间说了不当的问题,就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吧。
南都:很多人说你孤傲不是贬义的,是觉得你心性高,就像不喜欢接受采访这样。
陈道明:没有,其实特简单,就是你有得问,我有得说;当你没得问、我也没得说了,就别没话找话。咱们谈一个话题,都有兴趣点是最好的。我虽然出道时间很长,但作品不多,到现在为止大大小小的角色加起来不到50个,包括给人敬个礼就完了的那种。跟现在一些正当年的演员比,应该不如他们多。这样一来,接触媒体的时间就不如他们,有话可说的内容、机会也就少嘛,采访也就比较少。
南都:有个很好玩的现象,你的发声那么少,曝光率也不是那么高,网上却有很多你的语录,你看过吗?
陈道明:谢谢大家还能够念着我。那不是语录,是摘录,是一些采访付诸文字后别人摘录的。其实里面有些话不是我说的。(南都:都不是吗?)当然主要的还是我说的。有时候朋友会转给我,问我这话是你说的吗,比如某某演员和某某某演员离婚的问题上,以我的名义说了长篇大论。我没这么八卦!我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呢,不会去评论别人的事。那些就不是我说的,张冠李戴了。我知道那是好意,但也要实事求是,那段文字好像得到很多好评,好多人都说不错,但我不能把别人荣誉搁自己脑袋上,那真不是我说的话,我没这么深刻(笑)。
“如果一个剧本写得很好,但价值观和价值取向跟我的对立,那给我再多钱或告诉我能得国际大奖,我也不会去演”
南都:你接戏一直不是很多,是因为要求特别高吗?
陈道明:也不是,其实我挺随性的。我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这个职业对我来说最大的享受就是我可以选择。大多数人的工作都是不可选择的。我呢,可以选择这个角色不演,这个工作不接,也可以选择今年不工作,休息。这是最契合我性格的地方。我是个特别随性的人,有时想着这两年不干活了,就真的不干了。比如今年拍完《归来》我就不演了,接下来就休息。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南都:因为这一行竞争很激烈,很多艺人都想着要趁着现在红多演演。
陈道明:刷存在感,不断地刷。有人刷微博,有人刷脸,不断地刷自己,告诉大家:我在哪我在哪。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不自信,也可能是怕寂寞。
演员的责任就是要把提供给你的服装变成自己的衣服,把道具变成自己的手持物,这就是演员的职业。我拍戏,一般情况下,进组后就不太穿自己的衣服了,包括古装戏。《楚汉传奇》拍了6个多月,我一次也没穿过自己的衣服,一直穿着破灯笼裤、破衫、破鞋。我就是要把它们穿成自己的。
南都:怕被遗忘。是不是做这行比较容易没有安全感?
陈道明:我不觉得没安全感,(我的)日子比老百姓好过多了,真的好过多了。所谓缺乏安全感,只是想出更大的名、赚更多的钱,说到底还是欲望。
南都:那为什么你可以做到?
陈道明:我也做不到。我只是说,在知道、明白的情况下会有所节制。因为明白了嘛,所以知道节制。如果知道了还不节制,早晚会出问题。
南都:你是什么时候明白的?
陈道明:我好像始终就没糊涂过,从以前到现在,我的思维方式都是一样的。现在有些年轻演员,我有时看他们跟我们的存在和思维方式不一样,我不欣赏,出了名并不一定会得到人们的真心尊重!
南都:你会劝他们吗?
陈道明:我不劝,每个人道路不同,性格不同,年代不同,需求也不同,劝不了的,会自讨没趣。而且我也没资格、没欲望去劝。我体验过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体验,别人体验的我又不一定能感受得到。
南都:除了你说的刷存在感以外,还有些演员会因为遇到很好的戏,特别有冲动,一定要去演。
陈道明:这个很正常。
南都:你会这样吗?如果你在休息时遇到一个特别好的戏呢?
陈道明:我不太受这个影响,我每回上戏没有一回是说特别积极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冲动。有时很长时间不接戏,别人问我是不是很忙?我不忙,一点都不忙,我没事儿,就是不想拍戏。这里面有各方面的问题,除了精力外,还包括所演的剧本、所演人物价值观的问题。我不会违反自己的道德观、价值观去接戏,我一定要认同戏的主题才会接。如果是我反对的,我不会演。哪怕是历史戏,也要在我认同它历史观的情况下才会演。如果一个剧本写得很好,但价值观和价值取向跟我的对立,那给我再多钱或告诉我能得国际大奖,我也不会去演。
南都:为什么?
陈道明:因为一个人总有他的生活坚持、情感坚持、理念坚持还有文化坚持,如果没有,就等于全无信仰。
南都:很多演员会觉得,自己什么样是一回事,演的角色是另外一回事。
陈道明:演员一开始是职业技能,是工具,但一定要慢慢有自己的价值观、审美观。演员就是干活挣钱,你给我钱我就演,高级一点的就是我喜欢的、感动我的就去演,还有一种就是又喜欢、又觉得可以传播自己认为好的价值观,就去演,这就更好了。那些抗日神剧,给我再多钱或是告诉我这戏会有多火,我也不会去演的。别人为什么要拍咱就不管了,各取所需,但我相信观众的基本判断,我认为不能把一段悲惨的历史那么儿戏化,那是中国的耻辱史,别太阿Q了!
南都:你拒绝得了吗?
陈道明:我当然拒绝得了。你给我这样的剧本,我打开第一页,如果是这么写的我就搁边上不看了,然后直接告诉你我不会拍。
南都:不会因为人情、比如很好的朋友要你帮个忙,你就接这种戏?
陈道明:不会,太离谱了,真不会。历史可以有编纂有传说有演义,但在核心精神上不能演义,基本事实不能扭曲。
南都:有这样的剧本找你吗?
陈道明:有,不多。可能知道我不太会演这种戏。
南都:陆焉识,是你喜欢、感动你的角色吗?
陈道明:嗯,是。
南都:张艺谋怎么说服你来演陆焉识的?
陈道明:没有说服。他就跟我打招呼说有本小说让我看看,我说我看过。他说我要搞这个,我说好啊,他说你来演,我说行啊。就完了。
南都:这么简单?
陈道明:如果是我想拍的东西,我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阻滞,包括让对方为难地说:哟,价格怎么有点高。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有不少次这样的经历。
南都:好像当初接《唐山大地震》。
陈道明:对。我不会在这方面跟投资方出现任何问题,但前提是我喜欢、接受。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不会出现任何创作上的玩忽,我会全情投入。这是我的原则。
南都:这部戏拍得辛苦吗?我听巩俐说拍那场逃跑的戏时你跑吐了。
陈道明:“很辛苦”之前加一个“很”,实在是生理极限。拍那场戏时天还没冷,我穿着那么重的棉袄。你在银幕上看的是我跑一遍,但拍的时候是十几遍,而且要全速。现场有很多群众演员,只要有一方面没配合上,就要又来一遍。加上我一个人要跟4个人搏斗,那些人抓我可不是架子花、比划比划,我要求他们4个人:你们有本事就给我摁那儿,没本事是摁不住我的!4个人一开始还说“哎哟陈老师,咱们轻点儿,设计下动作”,我说别设计,我就是要逃跑,你们就是要抓住我,唯一目的就这个。开演后他们真的摁不住我,我是真挣扎啊!有一条我把他们4个都带倒了……我说你们一定要真来,千万不能客气。最后拍的几条,他们说还是摁不住。我说佩琦你最后一把抓我的头发,抓头发后我就老实了……确实辛苦。当然这种辛苦没什么,是演员本身该做的,本身就应该承受这些辛苦,别人给你钱没理由只让你出场享受。你以后采访演员时对方一说这个辛苦那个辛苦,你就回他:你应该做这个的。
南都:很多演员都有替身啊,尤其是大牌演员,包括打光啊、背影啊都用替身。
陈道明:我不行,只要我能为之的,绝不找替身。拍这戏两个多月,陆焉识的衣服我就没下过身,戏里戏外都没下过,每回回我们住的酒店,我都会成为一道风景,别人看着会想这人怎么了,一是因为穿得过厚,二是怎么这么破啊!衣服是有性的,会随着你走。有时我们看别人穿件新衣服会说:哟这衣服像租来的借来的,那就是衣服不贴神———当演员就要做到这一点:把角色衣服穿成自己的衣服。我们来到片场,一开始服装是服装的,道具是道具的,演员的责任就是要把提供给你的服装变成自己的衣服,把道具变成自己的手持物,这就是演员的职业。我拍戏,一般情况下,进组后就不太穿自己的衣服了,包括古装戏。《楚汉传奇》拍了6个多月,我一次也没穿过自己的衣服,一直穿着破灯笼裤、破衫、破鞋。我就是要把它们穿成自己的。当年我演康熙,只要我还在剧组,哪怕是在平常生活当中,我也没脱过灯笼裤和坎肩儿,永远将它们贴身穿在身上。
南都:之前你演《喜剧的忧伤》时因为发烧晕倒了,现在身体恢复了吗?
陈道明:应该还在(痊愈期)。医生这么给我划分,说3个月是治愈期,半年才能痊愈。我还在痊愈期。
南都:据说你得的是大叶肺炎,这种病的诱因是饥寒交迫,被称为“民工病”。你怎么会得这个病?
陈道明:对,医生说这往往是重体力劳动才会得的病。我那段时间还是因为累的,也有诱因,拍《归来》时得了感冒,我没去管。《归来》一停机,第二天我就要进话剧排练场排练,后天彩排,大后天演出,全都连着的。演了6场,顶不住了。我身体一向还不错,因为我一直有体力锻炼,可能是各方面的压力太大了。
“那些抗日神剧,给我再多钱或是告诉我这戏会有多火,我也不会去演。不能把悲惨历史儿戏化,那是中国的耻辱史,别太阿Q了!”
南都:你演《喜剧的忧伤》时曾跪地谢幕,为什么?
陈道明:因为这个舞台给了我一切,没有它就没有我这个职业的开始,没有这个舞台、没有这个大幕的开启,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怎么能不感恩呢?
南都:你以前说过,当演员是为了逃避上山下乡,一直以来你都是被动的。我想知道,现在演员这个职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道明:现在就不太想了,因为木已成舟。我越来越到了现实的年龄,那些虚妄的东西基本上不太想了,想了也没用,自己给自己找别扭(笑)。
南都:你会看那些对你的批评或者骂声吗?
陈道明:偶尔。有时候会有朋友传给我。很多都是他们发给我,说你看,有人这么写你。
南都:这些声音会影响你的情绪吗?
陈道明:不太会。当然谁都不愿听坏的,都愿意听好的,这是人的本能,不是虚荣心和自尊心的问题。所以我说演员这个职业是要付出代价的,不都是光环,不都是掌声和献花。包括观众、媒体的批评,包括不喜欢你的人对你的蔑视,你都要承受。凭什么每个人都得喜欢你啊,你何德何能。
南都:你展现在大家面前的都是特别淡定、从容的一面,但你肯定也有软弱的时候吧?
陈道明:假装从容呗,也是不断地修正和思考。这都是左躲右闪、磕磕碰碰出来的。
南都:通过看你很早以前到现在的采访,我觉得你有一点点变化,好像你比之前更愿意表达自己,之前会藏得更多一点。
陈道明:你说得对。我以前总在想为什么要跟别人说那么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干吗让别人这么了解我。我有时会有这个障碍。这真的不好,是个缺点。好的人物关系是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才能有话可谈,有事可做。你不了解我,我也不让你了解我,其实是一种拒绝和冷漠。
南都:你的朋友形容你,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孩子。这句话特别好玩。
陈道明:我从小就不喜欢用来评价人的两个词,一是“城府”,说这个人有城府,城府深往往是贬义,跟它类似的还有个“成熟”,我也不喜欢成熟。我的思维方式特别简单,简单到有时让别人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复杂”。我特别希望这个童真心能一生伴随。
南都:赤子之心是很难保持的。
陈道明:是吧,难。